女记者的“特长”
报道出来后,一位男记者跟我说,他认为采访这些强暴案件的女事主,是女记者才能做好的事情。
过去,我认为男女记者在任何领域都可能旗鼓相当。然而,这一个报道,却让我发现,性、性别和暴力,确实是女记者值得深入的报道领域。在中国乃至全世界,针对妇女和女童的暴力是如此多发,我们不去理会,是因为在我们衡量新闻“重要性”的那个天平,给这些题材很低的权重。然而,只有女记者的经验和体悟,才能发现这些题材的价值。
在一个男尊女卑的社会中,男性很难像女性那样,对于性别歧视和性骚扰有着切身的体会,因而也就难以建立与受害者之间沟通的敏感。在采访中,经历了那么漫长和紧张的接触,我了解受访者的担心。我确实可以非常自然地用中性的语言、尊重和同情的态度(有时候同情心也会伤人的),来跟她们谈论受暴过程。举例说,对这些比我年轻十岁的姑娘,我一直以“您”称呼,尤其是问到尴尬问题时;何时使用隐语,何时直截了当,也是需要把握的技巧。
在报道山木案之后,细读台湾的性侵害防治法,让人不得不服的是,这部法律不仅规定了医疗单位、社工和警察应该如何对待性侵害当事人,也规定了媒体的报道原则。
为了不影响这些勇敢站出来的女孩现在的生活,我尽最大努力隐去了她们所在的地域、现在的职业和生活状态,以及她们的样貌和性格——尽管对于调查报道,这是在“客观性”上巨大的损失。稿子出来前,我给接受采访的所有人看稿。蓝羽指出了一个问题:我描述宋山木看中的女主角都有着某种相貌特征,她认为这样,很多人会据此去揣测山木培训的女员工是否被性侵害。于是我删去了那些特征。
性与权力
新闻真的是客观的吗?事实上,有经验的记者都会了解,我们能发现什么样的“客观”,取决于我们自己有着怎样的“主观”。如果一名记者认为,上下属的性关系,是你情我愿的“潜规则”,或者荷尔蒙作用下的个人事件,那么他看到的可能只是八卦。而我则坚信,任何一个职场的极端事件,无论是自杀或是他杀、性侵或是性爱日记,都可以放到日常的制度和管理环境下去分析。简单地说,很多人在这个事件中看见的是性,而我看见的是权力。
一开始,我就从这个方向寻找。如果找不到,那是能力和运气问题。但我真没有想到,山木培训集团在这个层面,有那么多让人“惊艳”的事实可供收集。有些细节看起来相当不可思议,譬如控制体重、监控隐私,取“黄金”名字和穿黑丝袜。然而,这一些看起来可笑的事实,是如何被组织成一个“正常”的环境?280条罚则组成的“基本法”,如何让员工认同或服从?
我想,我的报道已经描述了山木企业的教化过程,从身体到精神。以藐视劳动者人格权的取名为入口,军事化的身体管束和生活控制为手段,加上他对所谓“传统文化”和“礼仪”的推崇,无非是希望在企业内部建立一种伦理秩序,这种秩序的本质,就是崇拜、追随和服从。那是一种强化等级的王朝秩序,而不是个体独立、享受着尊严与自由的现代秩序。在这个环境中,男女员工都不会被当成有尊严的人,发生侵害是题中之义—只不过他感“性趣”的,是女人。
这只是一家企业、一个人的造神运动吗?在军事化管理上,宋山木今年出版的《山木方法》序言中表示,跟他有共识的企业家不乏其人。而山木企业内部的种种管制逻辑,总是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更大的系统。而服从这种管理的个人心态,跟大多数人奉行的生活原则并无太大不同:崇拜和服从有力者,只问结果,不管是非的犬儒心态,基于恐惧的对恶行的熟视无睹。
从“客观”的立场,我对自己一直放心不下。我怀疑自己对山木集团的企业文化过度解读。在成稿之前两天,和一位朋友的通话,让我有信心写下去。在这一小时的通话中,TA告诉我TA之前工作的一家企业集团,跟山木集团是多么相似。家天下的管理结构、后宫式的职业上升道路,而TA也描述工作在其中的女性员工,只有离开和性的服从两条道路可以选择的尴尬。有意思的是,那个企业的掌门人,也喜欢经营传媒中的“儒商”形象。
我认为我的采访,在权力的压迫和性的压迫之间,建立了逻辑自洽可信的联系。可惜我没有足够多的资料,可以分析貌似强大的当事人,内心的虚弱从何而来—他总是通过吹嘘来夸张自己的地位和手腕;他不断攀附体制内资源;通过员工相互监视和派遣枕边人去管理分支机构,显示了他对权力的不自信。那是很重要的另一个维度。我对这个主人公,仍缺乏了解。
新闻确实是希望收集真相、报道“客观”,但这个过程,伦理选择无处不在。
作者系《山木王朝——性侵害疑云中的山木集团调查》报道作者、南方都市报深度新闻部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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