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儿,给老汉(爸爸)再磕个头吧……
文强耷拉着脑袋望着眼前的桌面,若有所思。身后的闪光灯不时地对他闪一下。他穿着一件月白色的衬衣,戴着手铐。在外人看来,今天气色不错。
从去年8月6日被双规至今,他时常陷入这种沉思。在审讯的时候,在开庭的时候,甚至在这最后的十分钟。有时候审讯人还以为他在回忆案情的细节,但最终从回忆里醒来,他总说,你们有证据,那就按你们说的。
像他这种人,值得回味的地方很多。在30岁前就在有限的范围内取得了不错的成就,从此以后一切都不免有点走下坡路的味道了。在他16年副局长的生涯中,他仅仅看重于作为一个男人的胜利。没错,这让他每每想起来,连自己都不由得佩服。比如金钱、比如权利、比如那些对手、那些手下和那些女人。
这种感觉让他发生了潜移默化的改变。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自我介绍的时候,就省略了头衔,而直接说,我是文强。局长不局长的,在他看来都是无关紧要的形容词。
这时候,有人挤进法庭,闪光灯闪着让气氛旋即紧张起来,有他的亲人站在对面。
他似乎依然不觉得,依旧耷拉着脑袋。早上5点10分他就被看守所的民警叫醒,说是带他去见亲人,此前连任何征兆都没有。
这段日子过得煎熬,二审之后,依旧死刑,复核上报最高院。就像断头铡被拉到了最高处,谁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落下。有人说,短则3月,长则说不准。也有人说,像他这样的,早该速决。
但怎么说,也不该是现在。他问过自己的律师,从5月21日二审结束,掰着指头数,三个月也还有一阵子呢。
昨天晚上文强的大姐和儿子,分别接到通知,说文强想见他们。
这让他们激动得一晚上都没睡好,第二天早上7点,两人就被拉到了重庆市第五中院。嘱咐能见10分钟,不许谈案情,不许激动,不许高声喧哗,法院有权利终止你们的谈话。
大姐问,最高院的复核是否下来了?
对方说,可能。
到法院的时候,还不到上班时间,里面空空如也。大姐有些起疑,先吃了颗救心丸。不久,沙坪坝的郭局长进来了,说各就各位。
大姐感觉阵势不对,郭维国是从辽宁锦州过来的,王立军的得力干将。他出马不像是平常的会见。
但念头仅持续了几秒。他们总觉得死刑是要诏告天下的,白纸黑字的贴在法院门口。如今这么悄悄地安排,肯定是私下的见面。
快八点的时候,外面喇叭声四起,儿子想父亲要来了。他们被带到了一个大房间,文强戴着手铐坐着,穿着一件月白色的短袖,身边站着两个法警。
文强还是耷拉着脑袋,看见亲人没有反应,有大约两三分钟的时间,就是闪光灯在那里闪。对着他的儿子、大姐,不断地转换着角度。
有限的时间里,要说的话太多。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大姐开始着急了,跺着脚催文强,快说话呀,只有10分钟时间。
文强如梦初醒,徐徐开口,又像是喃喃自语,之后的几分钟,都是他在说话。
他说,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今天早上叫我起来,就过来了。我写的一些东西都没有带来,还有判决书,都在看守所。
还是有好心人,给我送了好多衣服,冬天的,夏天的,都没带来,早知道带给洪洪(儿子小名),可惜了。
他跟儿子说,不要恨社会,要恨就恨老爸。不要总上网,少些玩心,多做些事情。你妈妈身体不好,你要给她去送药,我跟政法委商量了,错都在我。
司法局集资建房那个,如果要房子还得添钱,我知道你没钱,你去找我秘书,把钱退给你。
法院的人说时间到了,再给两分钟。
这像一道阀门让文强突然激动起来。他带着手铐试图张开了双臂,但他随即惊醒,自己是个囚徒,在儿子肩上,他流着泪说,娃儿,给老汉(爸爸)再磕个头吧……
这是2010年7月7日,文强的谢幕。
文家的孩子们
巴县虎溪曾家镇,文强的故事从这里开始。当年的曾家镇只有一条街,街上有个综合商店,负责着镇子里所有的日用百货。文强的父亲是综合商店的经理,母亲是售货员。
文强一家七姊妹,文强排行老三。爸妈是综合商店的售货员。七个孩子几乎是隔两年生一个。老大1951年,老二53年,文强55年,一直到老幺63年。
家里七个孩子,条件自然不好。全村谁都知道文家困难。也由于孩子多,文强只记得自己生日是农历1955年12月17日,至于阳历,谁都忘了。
文强小时候个子不高,憨笨憨笨的,经常受欺负,父母老是着急他长不高。
头三个孩子读书都不错。老二和老三文强都当中队长,两兄弟写的文章被当范文,一个很精简;一个喜欢细节,各有特长。
文强是个在办案中注重细节的人,这恰恰成就了他。审讯张君的时候他说过,你的枪,子弹已经上膛了,但是你忽略了一个细节,枪栓没打开。
七子妹里,五男,两女。
五弟兄从小看电影,看到智取华山,就立志要当解放军。课余生活里,他们爱捡起菜籽杆当冲锋枪,在地里边跑边喊,“冲啊,冲啊!”
1968年,文革开始,停课闹革命,几兄弟都没正儿八经读书。冬天征兵,大兄弟因为球打得好,个子高,率先当兵走了。
文强由于身高只有1米65,没有当成兵。五弟兄里除了他,都入了部队。
文强不爱运动,1972年底,初中毕业就去了曾家回龙大队当知青。大队离家3、4里地,说是插队,每天就像上下班一样。大队里都知道文家穷,栽秧割麦,文强都抢在头里,为的是给家里少些负担。赶鸭子下田的苦活他也干。
因为干活积极,文强当了团支部书记。那时候,回龙大队在整个巴县都属于红旗队,白天下地,晚上理论,干部都是苦出来的。
回龙大队的人至今记得,文强年轻时不戴眼镜,比现在瘦得多,只是脸相没变,浮肿一如既往。
社友“幺姆姆”,文强插队时投亲靠友的亲戚家,现在还住回迁房,墙没有粉刷,家徒四壁。她右眼迷离,说起文强总觉得“恁好个人”,“犯错误最多也是五六年前的事”。“上了官家那个船,说不得了”,她又说。
回龙大队当时有1000多人,九个队,文强当时表现好,100多个知青,就他和另一个入了党。
文强当了团支书,时不时地在大队开会,当时团支书是积极分子,不愁找对象。不久,队里就传说他和一个女的谈对象。女的叫周晓亚,是虎溪电机厂的子弟,电机厂是个三线企业,子弟中学毕业后,都到回龙大队插队落户。
当时,文强九队,周晓亚六队。起初,大家都觉得文强找了周晓亚,是农村困难户攀上了工人家庭。不久,情况出现了变动。
1977年,社会上恢复高考,文强作为大队里的优秀青年,被推荐考泸州公安学校,没想到竟然考上了。
曾家镇出了个中专生,这在当时是值得炫耀的。况且,从公安校出来,就是吃公务员饭的,文强和周晓亚的关系出现了微妙的变动。当时还在谈恋爱,周晓亚生怕文强走出去就不回来了,追到文强家里去说,文妈妈出来保证,文强将来不变心。
1980年3月,文强毕业分配到巴县公安局。周晓亚返城,进了虎溪电机厂当工人。本来文强是要留校的,周晓亚怕文强自此两地,坚决不干,要求文强回巴县结婚。
不久,文强与周晓亚领了证,当时还困难,两人结婚没有办酒。第二年,两口子有了孩子,小名“洪洪”。那一年重庆发大水,半个月才退,因此得名。
因为年轻,又有警校专业背景,文强很快在基层公安局找到了机会。1983年,全国“严打”开始,文强已经是巴县公安局的“严打”骨干。这期间,文强遇到了“贵人”张文彬。张文彬当时是巴县县委书记。因为严打,文强经常向张文彬汇报工作,张觉得这个年轻人,“能力过硬,作风雷厉,表现十分突出”。
当时巴县有100多万人口,属于三峡坝区,那几年三峡工程处于风口浪尖,筹建三峡省的传闻也甚嚣尘上,巴县搞机构改革,县委开始组建新的领导班子,不久,文强就一跃成为县委常委,分管政法。
1985年,还不到30岁的文强升任县委副书记。
当了县委副书记,文强喊出口号,“干一件事一定干好,家可以不顾”。当年,巴县乡镇企业产值达42714万元,居重庆市第一位,四川省第二位。那时候,在巴县人眼里,巴县是全重庆最好的,以至于直辖后很多年后,老巴县人总跟外人介绍,“巴县是全国最大的县城。”
这一年底,中共巴县县委宣传部组织“老山”前线战斗功臣作战绩报告,听众达2.9万余人。
作报告的人里,就有文强最小的弟弟文圆,他参加了对越自卫反击战,结识了4个好战友,在打猫耳洞的时候,死了3个。
文家七姊妹,五个当兵,一个当了县委副书记,这在当地是惹人羡慕的一大家。曾家镇人人都夸,文强妈生得好,家教好。
如今,提起文家,曾家镇的村民还都喊得上名字,但言语间却从早先的艳羡,多少有了些唏嘘。
老三文强,成了天下闻名的贪官。
老四文健,在部队复原,到了沙坪坝公安局经侦队政委,后来因为文强的牵连,现在被下放去当了校警。
老六文斌,当兵回来找了谢才萍,自此为一家人引来祸患。
老幺文圆,复原回来后就精神恍惚了,动不动跟人打架。后来,检查出了精神病,后半辈子待在医院。
老五妹妹,在虎溪电机厂,属于第一批下岗的工人。
大姐文万琴,在中国农科院柑橘研究所已经退休。
大哥文伦,一直在部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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