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对两岸具有特殊历史意义的战斗。
与厦门隔海相望的金门岛上,零碎的枪声直到四天后才逐渐平息。这一天是1949年10月28日。
此前一天,金门对岸的人民解放军十兵团做出了不再做无谓增援的决定。
1949年10月24日,新中国成立第24天深夜,欲一鼓作气拿下金门解放台湾的第三野战军十军团派出三个团9000余人乘坐大小三百余艘木船,登陆金门。
血战三昼夜后,以山东子弟为主的登岛部队,终因后援不济,弹尽粮绝,遭受重挫。
战后,毛泽东以中央军委的名义亲笔拟写了《严重注意攻击金门岛失利的教训》,警示各野战军前委,称此次损失为“解放战争以来之最大者”。
多年来,金门岛上的三个昼夜,一直沉默无声。
随着历史伤痕的逐渐修复,这段历史正慢慢走向前台。
中央军委原副主席张震在为1994年出版的《回顾金门登陆战》一书写的序言中,称赞登陆部队“表现出无所畏惧的英勇气概和视死如归的牺牲精神,他们的革命品格和光辉事迹,决不因为战斗的失利而受到抹煞”。
作为九千将士的故乡,齐鲁大地关于金门的找寻与纪念也在悄然展开:
2011年,金门战斗纪念碑在位于长清区的山东福寿园山东老战士纪念广场落成,流落他乡的数千名参加金门登陆战斗的烈士英灵终于“返乡”。
今天2014年10月24日,金门战斗65周年之际由民进中央、民进山东省委、山东省政协委员董方军共同发起成立的开明慈善基金会齐鲁专项基金委员会宣布成立这只基金将专注于金门战役历史的抢救性挖掘、亲历者的救助以及相关遗骸安置纪念。
一段沉默的历史正在渐渐揭去它神秘的面纱。
登岛的28军将士,绝大多数来自鲁北平原上的老渤海区,即滨州、博兴、广饶、无棣、寿光等地。
浴血三个昼夜之后,登上金门岛的九千余名解放军战士,虽奋力搏杀,但终损失惨重。
1949年10月24日深夜开始的金门岛登岛作战,是解放军成军以来遭遇的首次成建制全军覆没战绩,也成为许多人心中永远的痛。
齐鲁子弟
1945年2月12日,15岁的博兴少年赵保厚在鲁北清河区史家口报名参加了八路军,成为山东纵队下属的一支地方抗日武装的一员。
和赵保厚一样,当年的鲁北平原上,众多来自老渤海区,即滨州、博兴、广饶、无棣、寿光等地的农家子弟放下锄头,投身革命。
历经变迁,渤海子弟赵保厚所在的部队,最终改称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三野战军十兵团第28军82师244团。
28军前身是抗战时期山东渤海军区部队。1949年2月,全军整编时改称第28军,下辖第82、83、84师三个师,总兵力3.4万人,九成半山东人。
解放战争时期,这支山东内陆部队一路南下,历经莱芜、孟良崮、济南、淮海、渡江、上海、福州等重大战役,最终陈师福建,剑指金门。
由于作战中的大量缴获,金门战斗前夕,28军的单兵武器和营团重武器已基本实现美械化。
在解放福州,攻下福建省第一大岛平潭岛后,势如破竹的十兵团士气高涨,将即将到来的金门之战视为手到擒来。
“我第一次听到金门岛,还是在1949年10月份徒步行军的路上。”赵保厚后来回忆说,轻松拿下平潭岛后,尽管28军绝大部分将士来自山东,都是“旱鸭子”不会驾船,不会泅水,缺乏两栖作战经验,但“都认为海岛作战跟陆地作战没什么区别。”
“在行军路上,我和战友们凡是能看到大海的地方就极目寻找金门岛。大家恨不得立即投入金门岛登陆战。”赵保厚回忆金门战役时说。
在这样的乐观气氛中,在1949年10月17日解放厦门后,28军82师244团、84师251团、29军85师253团三个整编团被选作登陆金门的第一梯队,承担择机登陆作战任务。
按照既定部署,第一梯队登陆成功后,所有运送船只将会全部返航,再接送第二梯队的三个团上岛参战。
登岛总攻时间最终被选定在1949年10月24日深夜。
是夜,登岛第一梯队三个团共计9000余人乘坐包括2艘火轮船在内共计281艘各色民船,趁着涨潮,驶向黑漆漆的金门。
244团团长兼政委、寿光人邢永生将带领244团担任主攻任务。
不过,他的心里并不轻松。因为在登船前他得到了国民党守军增援的消息,面对28军前指要求推迟进攻时间的请求,十兵团给出的回答是:“按照原计划执行,决心不能变。”
如不出意外,十兵团计划总计投入6个团的兵力在三天之内全部结束战斗。
军人邢永生只能选择服从。
孤军奋战
战斗在25日凌晨船只尚未靠岸时率先在海上爆发。离敌5里时,主攻团团长兼政委邢永生呼叫军指挥所要求炮火掩护。
5分钟后,设在大陆的炮群开炮。几乎同时,金门守军也开炮拦截登陆部队。炮声隆隆响彻海天。
尚在海上、船上的244团遭受第一次较大伤亡:三营弹药供应船被炮弹击中,燃起冲天大火;团指挥船中炮,团参谋长朱斐然腹部重伤,肠子流出,作战参谋程金荣当场牺牲,团参谋樊景禹受伤倒地,测绘参谋、司令员、警卫员、船老大等也都负伤。
在此之前,漆黑的海水已经向这支士气高昂但毫无渡海作战经验的部队展示了它的恐怖之处,只不过恶果推迟到登陆时才显现出来。
第一梯队的船只起航后最初十分有序,但由于船只型号杂乱不一,临时征调来的船工不熟悉航道,加之各船之间仅以手电筒灯光为信号进行联络,起航后的队形渐渐出现了混乱,编队被打乱。
史料记载,当晚正盛东北风,在航行中已被打乱编队的第一梯队在还未到达登陆点时,就已经偏离了航向,这导致几乎所有船只实际登陆点最终偏离预定地点。
登陆上岸后,部队建制被打乱已成必然。
尽管如此,10月25日凌晨2时许,在后方炮火新一轮炮火支援,登岛部队仍旧按照“有几个人打几个人的仗,不等待,不犹豫,向里猛插”的战斗要求,各自在自己的作战区域趁势向纵深前进。
凌晨2时40分,金门守敌的第一道海滩十里防线完全被胜利突破。
但是,黑漆漆的大海再次向懵懂无知的平原子弟展现了他的阴森与恐怖。
10月24日是一年中的大潮之日,当天最高潮位出现在凌晨2时4分。海潮上涨一时高过一时,水深浪阔。
攻岛部队选择在此时借势登陆无疑是个正确的选择,一只只木船帆高风满,长驱直入。
急切登陆的展示向船工大喊:“快、快、靠近沙滩,再靠近。”
船工们因船向滩头冲得太猛也高声大叫:“太近了!太近了!船要搁浅!”
登陆船只顺风乘潮,收势不住冲过水中铁丝网或滩头障碍物,船头插入沙滩;许多尖底渔船则未接近海岸就被挂住,动弹不得。
凌晨2时过后:原先满潮的大海高涌开始急剧退潮,转眼间海水已退后十几米开外,第一梯队几百只船仍然散布在海边沙滩上。
抢滩之后,尽管事先布置每艘船各有一个干部和一个战士负责押船,但这些人并不熟悉水情,也没有统一的船只调度机构。
战斗伊始,从未经历过如此激烈的战斗场面的船工纷纷弃船跑散、四处躲藏。负责押船的干部与战士也未能及时督促船工乘高潮迅速返航,而是留在岸边无谓等待,因此错过了潮汐,结果所有船只全部搁浅。
天亮后,国民党军飞机、军舰、大炮和坦克以燃烧弹猛烈轰击,几乎所有船只全部焚毁。
最终,第一梯队的近300只登陆船无一返航。十里长滩,尽是东倒西歪、黑烟袅袅的木帆船。
天亮之前接运第二梯队的计划完全成为泡影。第一梯队后援不继,孤军奋战已成定局。
增兵者胜
金门战役前,国民党金门守军为李良荣第22兵团第5个团,兵力在2万人左右,非蒋介石嫡系部队且装备极差。
对于这支残兵败将组成的对手十兵团并未在意。
不过,由于预计到解放军可能借涨潮登岛,22兵团恰在10月24日下午举行了大规模反登陆演习,直到黄昏方才结束。
结果,几个小时过后,解放军线头部队果然在这一线登陆,登陆点选择与李良荣的判断不差分毫,而战斗的情景又与白天演习的情况如出一辙。
一攻一守,巧如演习。
即使如此,已无后援的解放军登岛部队仍然表现了顽强的战斗力,与数倍于己的守军展开了殊死搏杀,并一度占领数个阵地。
10月25日入夜,“最危险的一夜”。因整日激战,双方伤亡极大,所有部队都已投入战场。国民党十九军军长刘云瀚后来形容这一夜为增兵者胜。
离开广东潮、汕地区后在海上游弋去向不明的国民党胡琏12兵团,最终将登岛部队推向绝境。
事实上,离开潮、汕后,蒋介石就命令胡琏兵团增援金门。
10月23日凌晨,运载胡琏兵团的商船已抵达金门料罗湾海面,在大陆用肉眼便看得清清楚楚。由于风浪大,部队不能登陆,商船停泊不动。
10月24日,胡琏兵团已在金门海绵停留了一天一夜,一俟风浪平息就准备登陆换防李良荣的22兵团。
得知这一消息的解放军十兵团仍然做出了抢在胡琏兵团之前占领金门的决定出发之前,邢永生正是为此愁眉不展。
“金门作战早打三天,晚打三天,都不会是现在这个惨痛的结局。早打,胡兵团未到;晚打,胡兵团到了,敌变我变。如今偏偏选的是敌人最强的时候:李未走,胡已到。结果,我军在北岛登陆,胡琏在南岛下船。在最关键的时刻胡兵团的生力军源源涌入战场。我军愈打愈少,敌军愈打愈多。”
多年之后,解放军上将刘亚洲在《金门战役检讨》一文中写道:“事至此,已不可为了。”
而国民党史也承认:“25日夜间,共军获得修整及增援,战力又告恢复。若非十二兵团增援,金门原有守军,势难达成其任务。”
国民党战史中提到的25日夜间的解放军增援部队,实为大陆后方与当夜派出的246团团长孙云秀率领的包括从全团抽调的30多名战斗力骨干在内的300多人的首批增援力量。
孙秀云上岛后,一度将战局改观,但终因胡琏十二兵团参战,寡不敌众,失利后撤入深山。10月28日清晨,被包围突围无望的孙云秀在打到几个敌人后,对自己的太阳穴开了一枪。
国民党战史记载:“孙匪云秀极为剽悍,饮弹自尽后,尸体兀自屹立而不倒。”
之后,解放军又采取了两次“添油式”渡海增援,分别为一支包括200余名战斗骨干组成的战斗部队和一支由三十多名骨干组成的接应伤员的小分队。
但飞蛾扑火,杯水车薪,无助战局。
27日,十兵团做出不再增援的决定。次日,金门岛上只有零星的枪声偶尔响起。
此战,解放军共登岛9086人(含船夫农民350人),参战的13名团职干部,36名营级干部尽数牺牲或是被俘。登岛战士共计阵亡3873人、被俘5175人。登岛部队之损失,为“解放战争以来之最大”损失。
终老台湾
1949年10月28日,金门战役刚刚结束,国民党军开始动用船只将聚集在金门岛上的“俘虏”运送台湾。
不过,零星战斗持续了很长时间。
在金门岛上坚持战斗时间最长的莫过于253团团长徐博,他在26日晚突出重围进入东部山区后,就一直隐蔽在北太武山的山洞中,靠挖食地瓜等植物充饥,躲过了国民党军的搜捕,直到1950年1月,即金门战斗结束3个月后才被国民党军发现并俘虏,被俘之时他“衣衫褴褛,须发皆长,形同野人”。
大规模被俘的解放军战士,除少数被就地补充进金门国民党军队外,其余全部被分两批船运台湾。
其中,大部被押往台中干城营房和东海岸绿岛的“新生营”实施“新生训练”,其中包括244团团长邢永生、参谋长朱斐然,251团团长刘天祥、政委田志春、参谋长王剑秋,244团政治处主任孙树亮、251团副团长马绍堂等。部分被直运高雄,补充进国民党军队49师。
许多人进行了艰苦卓绝的斗争,251团团长刘天祥绝食牺牲,政委田志春则惨遭杀害;在金门岛上隐藏近90天后方被俘的徐博亦在赴台后被杀害。
被运往台湾的大多数人,最终终老台湾。1987年,两岸“三通”以后,部分人虽得以回到大陆探亲,但大部分人表面虽已融进当地社会,但仍旧饱受思乡之情折磨。
战俘归来
相比滞留台湾的战俘,分三批被遣返大陆的900多名战俘的命运同样令人唏嘘。
在战俘营中,经过甄别分化威胁、审讯感训之后,台湾方面认为,与其继续关押那些顽固不化的俘虏,不如配合“反攻大陆”放回去成为解放军的负担。
于是,分3批将900多名年龄较大、受过伤的党员干部和一些坚决要求返回大陆的解放军战俘遣回大陆。
最后一名回归的金门战俘,是253团一营一连的许道位,他于1956年1月随同一批南日岛的解放军战俘一起回归。
900余名归俘回来后,先后在杭州、福州成立了归俘集训队,不久将131名副连以上军官送南京,由华东军区政治部审查。第二批排以下干部战士在杭州接受审查,第三批排以下在福州接受审查。
“战士基本上就是复员回家,干部基本上都是发配到东北垦荒。”现任武警宁夏总队政委的尚力峰接受记者采访时说。
这次学习审查成为归俘命运转折点:绝大多数归俘被开除党籍、团籍、军籍,回乡务农;部分被判处有期徒刑;部分被判处死刑。
尚力峰曾任武警第93师政委,并曾负责原28军84师的接管工作,现武警93师253团即是由原来的28军84师251团沿革而来,因此对于金门战役的历史有诸多接触。
金门归俘的命运亦让尚力峰感叹,“后来第一次平反时,有位被发配到东北垦荒的营级干部得知喜讯后喝酒庆祝,结果就死掉了。”
1983年9月15日,中共中央发出《中办发字(1984)74号》文件,要求对金门战俘进行复查处理。
根据文件精神重新复查金门归俘人员,对处理过重的都给予了一定程度的平反,并落实政策:判死刑者维持原判;十年以上有期徒刑者,复查过后分别给予维持原判、免于起诉恢复军籍;十年以下有期徒刑者一律撤销原判,恢复党籍军籍;其余一律撤销有关处分,复转、资遣者补发复转费等处理。
此时,金门归俘已有1/3左右去世,平均死亡年龄低于60岁。
1996年,再次对上述人员进行复查,有少数徒刑维持原判者得益撤销原判和处分。
“现在估计在世的还有200人左右。”原28军副军长宋家烈的女儿宋晓峰对本报记者说。
伤痕渐弥
颇具意味的是,战斗中阵亡的双方将士战后大部分葬于金门岛上,已不分彼此。
金门战役结束后的1949年10月29日,时年13岁的金门当地人许金龙被要求出工清理战场埋葬遗骸。
“死的人太多了,没地方掩埋,就只能在地瓜垄里、水井里就地掩埋。”对本报记者回忆当时的情形时,许金龙用“触目惊心、惨不忍睹”八个字来形容。
年近八旬的许金龙如今是金门望族许氏的长者,现为金门县爱心慈善基金会董事。退休后,他热心慈善事业,长年往返金厦两地,帮助两岸许多民众寻找到失散亲人。
许金龙说,战斗结束后,两军阵亡将士散布在进门各地,因为没办法辨别彼此,于是将他们的遗骸合葬在一起,集中存放在今北太武山公墓。
每逢清明、冬至两个节日,依当地民俗,台湾方面与金门民众就会举行春秋两次公祭,悼念亡灵,祈祷和平。
两岸同根,金门之战时任244团副团长,后任28军副军长的宋家烈之子宋杰军在提及金门岛上双方将士遗骸时说:“同样的出生,同样的经历,最后都是同样的命运,长眠在这片土地上,背井离乡。兄弟不再相向。”
2011年,由山东省老干部局牵头设置的金门战斗纪念碑在位于长清区的山东福寿园山东老战士纪念广场落成,流落他乡的数千名参加金门登陆战斗的烈士英灵终于“返乡”。
2014年10月24日,由民进中央、民进山东省委、山东省政协委员董方军共同发起成立的开明慈善基金会齐鲁专项基金委员会宣布成立这支基金将专注于金门战役历史的抢救性挖掘、亲历者的救助以及相关遗骸安置纪念。
魂去归来兮,愿兄弟不再相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