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平县者米中学的家长会现场。这个会同时还是当地的安全知识、法律知识普及会。会上,家长们被反复劝说“不要让孩子过早回家结婚” 记者 王宗林
阿艳卧室墙上的涂鸦 记者 李鸿睿
秀秀(图左)谈到自己的结婚对象,表示“很满意”。她怀中抱的是“丈夫”的哥哥家的孩子 都市时报记者 王宗林
十多岁的时候便离开学校,踏入婚姻的围城。城市人可能觉得这听起来不可思议,而且也不被法律允许,但在一些乡村,这就是生活的现实。
“喜欢呢。嗯、嗯。”13岁的秀秀看着18岁的“丈夫”刁依听,满脸带笑。大人问她对自己的“丈夫”是否满意,秀秀的回答大多是“喜欢”“满意”“嗯嗯”。
地处中越边境的云南省红河州金平县,有许多乡村小孩早早地辍了学。在金平县者米中学,仅2013年一年,就有10名学生辍学回家结婚。更有甚者,还在读小学时就结婚了,秀秀就是其中的一个。
这样的现状颇令当地教育工作者头疼。以至于,者米中学校长赵永华在每学期开学时的家长会上,都要反复劝说参会的家长“不要让孩子过早回家结婚”。
“控制辍学,难度大!”会后,他总是为此叹息。
早婚的孩子,暧昧的家长
“在我们这里,不会羡慕哪家孩子考了名校,如果子女过了20岁还不结婚,那才会让人在村里抬不起头。”
在当地人看来,今年13岁的秀秀从9月份起,就已经算是刁家的人了,即使她小学都还没毕业。她的“丈夫”是18岁的刁依听。
刁成军的计划是,把二儿子刁依听的结婚酒席安排在明年过年前后。9月份,秀秀已经从小翁邦村的家搬到了四五公里之外的茨通坝村,住进了刁家,两人开始了同居生活。对此,刁成军表示满意,“在我们这里,不会羡慕哪家孩子考了名校,如果子女过了20岁还不结婚,那才会让人在村里抬不起头。”
2000棵橡胶树和10亩香蕉,就是刁家的全部收入来源。在刁成军看来,两个儿子初中都没读完就辍学回家,这个结果并不算差——他们的学识已经足够掌控这些橡胶树和香蕉了。“能识字,会记账、算账,就够了,学太多了在这里也用不上”。刁成军估计,今年他家的收入将有10多万元,这个收入在茨通坝村不算最好,但也不算太差。
刁依听的酒席预算是3万元左右。这笔钱在当地,可以办一场比较体面的酒席了。对刁成军来说,为二儿子拿出这笔钱来,毫无压力,“只要香蕉价格保持在3元/市斤,农民就有得赚”。今年,金平县者米乡的香蕉收购价一般是4元/市斤。
县城通往者米的狭窄道路上,拉运香蕉的外省大货车进进出出。这预示着,者米又要迎来一个繁荣富足的好年头。
但是,小翁邦村的韦金国家,似乎和这繁荣面貌并无多少关联——3年前,他们一家到邻近的普洱市江城县租地种香蕉,遭遇冰冻、小雪天气,30万元的投入血本无归。正读初中的一双女儿阿艳、阿英以“家庭经济困难”为由辍学回家,虽然这个理由对于还在接受义务教育的她们来说有些牵强。
9月25日下午,天上下着蒙蒙细雨,阿艳的妹妹阿英这天没在家,几个表哥正冒雨帮忙调校她家的卫星接收器。韦家是幢两层小洋楼,一楼正屋里,一台液晶电视正在艰难地搜索着卫星接收器里传来的电视信号。
阿艳今年15岁,3月份开学时,她就打算不读书了,想回家帮父母做事。但她也承认,辍学期间,其实大部分时间还是闲在家里。她的着装打扮与城里的孩子并无多少差别:长发紧束脑后,着白色短袖衫和一条红色长裙。
今年春天,者米中学政教处的老师曾亲自上门来动员她们两姊妹复学,但阿艳的去意已定。
屈指可数的几本生物课教辅材料,是阿艳读过初中的最后证据。除了扉页上写了名字,几本书崭新如初。阿艳一直坚持认为,自己辍学的主要原因是“家庭经济遭遇了重大变故”。
38岁的父亲韦金国承认家里确实有很大的困难,但他对两个女儿的双双辍学并没有明确的态度,既不支持,也不反对。
虽然阿艳觉得自己不上学之后,会对改善家里经济起到一些作用,但她卧室墙上的涂鸦,提供了她辍学的另一种解释:“这辈子我非你不嫁,我很爱你很爱你”、“为你痴情一世”……
“这几年来,者米的经济持续走高,农民收入也在提高,但人的意识滞后于经济发展速度。 控辍保学 一直是我们的工作重点。”金平县者米乡王乡长介绍,者米乡是少数民族杂居乡镇,另外还是边境乡镇,有80多公里长的边境线。在这里,“控辍保学”工作的难度远高于其他地方。
一次“高规格”的家长会
虽然学校和教育部门苦口婆心给家长做工作,但要改变家长的法律和教育意识,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在此之前,8月24日,者米中学曾专门召开过一次家长会。这个家长会场面大、规格高,金平县教育局、者米乡政府的领导都来了。这次家长会的主题是:家长要教育好自己的孩子,不要让孩子早早地回家结婚。
“一定要管好自己的小孩,要让孩子接受完九年义务教育!”“自己都还是小孩,都不能保护好自己,怎么能保护自己的另一半?”“过早结婚,对孩子的生理和心理健康都有很大的影响。作为家长,没有权力将未成年的小姑娘许配给他人,这是违法的!”
金平县教育局政策法规科科长熊道金边说边比划,他语重心长地叮嘱与会家长,一定要教育好自己的孩子。
者米中学的一位班主任透露,2013年,班上有一个读初二的女生回家结婚;今年又有一个初三男同学回家办结婚仪式。老师去找家长谈,但家长说“这是孩子自愿的,家长管不了”。实际上,这都是家长在操办。“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根本不懂结婚是为了什么。再说,结婚仪式办了,因为不到法定的结婚年龄,结婚证也领不到,婚姻也无法得到保障。”
通过老师做工作,也有部分学生转变心意,回到学校,但读书也是心不在焉,等着毕业考试完就回家。
“有的孩子是办完结婚仪式后,就相约着出去打工了。”一位老师说,很多初中学生、甚至有个别还在读小学的学生因此辍学。当老师去家访,家长也不愿意配合,说不知道小孩去哪儿打工了。
熊道金说,他曾多次到家长家中做工作,有的家长就开始算经济账:“小孩出去打工,一年能挣2万块,上学还要家里出钱。等上完学了,好的姑娘都嫁了,小孩找媳妇难……”种种理由指向一个目的:不想让孩子再读书了。
学生辍学回家结婚的情况,在者米乡还不算严重。熊道金说,在金平县的老勐乡、老集寨、营盘、铜厂等乡镇,这种状况很普遍。“在铜厂乡中学,有一年,有10多个学生回家举行结婚仪式后就辍学了。”熊道金说,在边疆地区,家长的法律意识和教育意识很淡薄,不知道教育的重要性,“控制辍学率的工作太难了!”
减少早婚,政府花了大力气
签订目标责任书、设定奖励与罚则、动员家长、补助贫困生、领导与学校挂钩……当地为减少早婚可谓费尽心思。
当天的家长会,现场来了600多名学生家长。一名姓张的家长称,她已经为读初三的女儿定了亲,因为“女孩子总是要嫁人的,读那么多的书也没有用”。不过,“因为政府强调要读完九年,等她毕业了,就给她办婚礼。”
谈到这个问题时,者米中学教了10多年书的赵永华校长无奈地摇头:“国内经济发达的地方都在搞普及高中教育,而边远的者米乡,普及九年义务教育都很难。”他认为,家长观念的转变确实非常重要。
早婚,在当地的确不算什么新鲜事。者米乡的张副乡长介绍,越是落后的山区,早婚的现象就越严重。
在者米乡河边寨村,村委会所在的三棵树村民小组,村领导随便数了一下:光是这个村民小组,就有4名学生最近几年辍学回家结婚,然后出去打工了。
三棵树村民小组的杨芬,16岁就辍学回家结婚;今年18岁的她,孩子都8个月大了。在者米乡兴发岭村,26岁的白玉花大儿子已经9岁,她说,自己15岁就举行结婚仪式了,证都是后面才补办的;今年25岁的李艳,已是两个孩子的妈,大的孩子都6岁多了。
“早栽树,早乘凉”在当地深入人心。者米乡边防派出所教导员吴庆林说,他来到这里之后,发现这里早婚现象非常严重,“孩子都生了几个了,夫妻两人的结婚证都还没办。孩子没有出生证明,有的连年龄都不准确。”目前,派出所正努力通过各方面宣传,想方设法减少早婚现象。
“加强孩子的教育,需要通过多年的努力,才能杜绝早婚现象。”金平县教育督导室主任陈章伏说,这么多年来,为了让当地的孩子完整接受九年义务教育,杜绝早婚、早恋,金平县下了很大的功夫。政府、乡镇、学校层层签订目标责任书;对没有读完初中,家长就为孩子办酒结婚的,要给予经济处罚。
有罚,就要有奖励。为了不让孩子辍学回家,每学期开学时,当地各级政府都要入村进行动员。金平县财政每年拿出60万元奖励优秀学生,对于贫困学生,在“两免一补”的基础上,对于寄宿生,每人每月还补助30斤大米;同时,每个乡镇领导还要挂钩一所学校。
“结婚要趁早,慢了找不到”
粗通文墨就辍学并结婚成家,在当地人看来,实在不值得大惊小怪。“剩男剩女”们若不早婚,只能外出打工。
道理讲得够多,但乡村的现实远比道理复杂。
与阿艳同村的秀秀在今年9月正式搬到刁家去之前,和80多岁的奶奶相依为命,祖孙俩挤在一间石棉瓦房里。在奶奶王秀英印象中,这个孙女很苦命,“她3岁那年,妈跑了;8岁那年,爹又生病死了。”
秀秀的记忆跟奶奶不同。她说,是爸爸去世之后,妈妈才不辞而别的。妈妈走了之后,还回家看过她两次。
奶奶说,秀秀如果不辍学的话,今年应该小学毕业了,“小学毕业的时候,她应该是14岁”。但在年龄的问题上,秀秀与奶奶再次出了分歧。“我今年13岁”,不过,她口气一变:“说14岁也可以。”
者米乡的王乡长在长期的基层工作中发现,村民们对自己的准确年龄通常印象模糊。“他们经常会说, 某某应该是在村子那条公路修通那年生的 、 某某是种橡胶树那年生的 。”
当地的村民不常用公历或农历来标记时间节点,他们常用村子里出现的事情或某个实物,作为记忆时间的参照物。这种粗糙且原始的方法带来了很多问题。“他们在填报户口的时候,经常是一通昏报,所以有的孩子户口本上显示年龄是七八岁,但真实年龄已经到了十七八岁。这么大的孩子,他可能就不好意思跟小学生在一个教室读书了,这也是辍学的原因之一。”
秀秀和刁依听是晚饭后散步时,在马路上相见、相识、相恋的。而刁成军见儿子刁依听谈了个小女友,也是乐见其成。
粗通文墨就辍学并结婚成家,在当地人看来,实在不值得大惊小怪。无论在茨通坝村还是在小翁邦村,一个孩子十五六岁就结婚“很正常”,如果过了20岁还没有结婚,就要算当地意义上的剩男剩女了。“剩”下的人要在当地找结婚对象会比较困难,他们唯一的选择是外出打工,引进“外援”。
“所以结婚要趁早,动作慢了就真的找不到了。”已经当上了爷爷的刁成军侃侃而谈。
根深蒂固的生活方式
种地、抚养子女、老去。这种一眼望得到头的生活很平静,足以让他们觉得满意。
刁成军的大儿子刁依清今年20岁,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一个孩子2岁多,另一个1岁多一点。但是刁依清的结婚酒席到现在都还没办——按照当地风俗,办结婚酒席得找人来看黄道吉日,由于日子一直对不上,这事就拖延至今。
刁依清初中一毕业就回家帮忙,基本上没出过远门。这个年轻人对外面的繁华世界并不好奇,他有部智能手机,微信、QQ,浏览器一应俱全。虽然没有出去闯荡过,但刁依清说他已经决定了,这辈子就在家种香蕉、橡胶,“过点飘飘荡荡的小日子”。
与哥哥不同,弟弟刁依听可是见识过外面的花花世界的,2012年,刁依听独自去汕头打工,工作没找到,一个月下来,把家里给他的5000元钱全数花光,悻悻回家。今年,刁依听又先后到东莞和江西打工。在东莞的手机厂干了10多天,他就提前走人;回家几天之后,又跑去江西做油漆工,没坚持几天就累不动了。几经周折,他决定回家种地。“打工比种地苦,挣的钱还没有在家多”。
回家之后,刁依听认识了秀秀,两人决定要在茨通坝村共同生活一辈子。刁依听说,外出打工的这些日子里,他没有遇到过心仪的姑娘。与秀秀的恋爱“是第一次,也是此生最后一次恋爱”。
哥哥刁依清婚后的平淡生活,给弟弟带来了良好的示范效应,刁依听说,他已经不再向往外面的花花世界,回老家过平淡的日子才是他的追求。
有橡胶和香蕉,刁依清和刁依听两个年轻人并不在意外面世界的快速发展将会带来怎样的冲击。但是,世事的变化无常,是他们无法预判的。他们唯一能预见的就是:自己的生活将会和祖祖辈辈延续下来的习惯一样,种地、抚养子女、老去。这种一眼望得到头的生活很平静,足以让他们觉得满意。
智能手机已经渗入到这个边境村寨。刁依清不时会掏出手机来看看微信,这已经成为他们日常的生活细节。如果能够维持现有的经济发展速度,刁依清两兄弟认为,不论这些新型的信息传播手段带来怎样的资讯,都不会给他们已决定好的生活方式带来任何冲击。
“过完今年,我们村里肯定又会多出好几辆好车的”。光着膀子坐在小屋前,43岁的刁成军斜倚在清凉的瓷砖墙面上,悠悠地说。他的两个孩子互相对望了一眼,面带微笑。
此时,刁家门口那条的狭窄上坡公路上,一辆大货车嘶吼着,正把满车的香蕉运出村。
(文中未成年人为化名)
都市时报记者 李鸿睿 王宗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