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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生延毕率高达65.67% 难出成果象牙塔变围城

来源:澎湃新闻 时间:2019-05-10 12:06:28 编辑:谢磊 作者: 版权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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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延毕博士韩磊。

    换导师

  韩磊是一名理科博士,至今延毕半年多。

  他是江苏人,2013年硕士毕业后在上海工作,在张江药谷大厦一家医药公司做小技术员。一个月五千块钱,租房子1100左右,住隔间,和另外三个人合租。工作了近一年,经济压力很大。韩磊对学术没有大的追求,当时决定读博只是想谋一份更好的工作,没想到后来毕业这么难。

  他最初是在网上看到这个导师的有关信息,第一印象很好。发了邮件申请,导师很快同意他报考。回想起来,他提到当时去参观实验室,私底下询问过一位实验室的师兄,师兄曾暗示他:前面有某某离组换导师了。

  韩磊当时觉得只要自己踏踏实实跟着做实验,顺利毕业拿到博士学位就好了。没想到,两年后的自己也会面临换导师的相似处境。

  2014年9月入学之后,韩磊基本都在上课,因为不要求去实验室,和导师没有交流。博一下学期,开始按照导师安排的课题做实验,寻找一个蛋白的变构位点。这时候的韩磊觉得离毕业还长,时间充分,内心比较松懈。他每天会去实验室,但做实验的效率不高。

  一年过去,课题没有什么进展,韩磊才开始着急起来,增加了实验的操作次数。导师每周会来工作两个半天,他就趁这个时间,抓紧找他讨论实验中遇到的问题,但往往聊不到两三分钟,就会被赶出去修改,再进去不到半分钟又会被赶出去。“我只需要把做出来的数据交给他,他喜欢一个人待着看,看完通常都不满意。”韩磊说。后来他就很少主动找导师了,害怕被怼。

  2016年下半年,韩磊进入博三,临近毕业,成果依旧没有做出来,他向导师提出课题方向可能存在问题。但导师并不认同,觉得成果做不出是因为韩磊的手比较“毛”,质疑他的实验操作能力。

  后来,导师给韩磊又换了新课题。虽然他觉得这是换汤不换药,但还是听从导师的指令去做。新课题的进展依旧不顺利,导师不满意韩磊的表现,直接把课题给了别的同学。韩磊知道后,整整消极了一周,不想吃饭,只想躺着,去了实验室,也什么都不做。

  一周过后,韩磊主动找到导师,希望能有解决的办法。导师给了他两个选择:一是新课题已经给了别人,他可以跟着一起做,但不是第一作者;二是自己找课题做,导师提供2000块科研经费,最后成果她不管。可是要达到毕业要求,韩磊必须以第一作者身份发表文章,文章也必须让导师来挂名通讯作者(注:课题的总负责人,承担课题的经费,设计,文章的书写和把关)。即使韩磊的论文达到发表要求了,参加毕业论文的答辩仍需要导师的签字同意,导师对韩磊的态度决定着他是否能顺利毕业。

  “毕业是一个过程,每一个关卡导师都可以拖,或者表示没达到要求。”韩磊说。

  2018年9月,他申请了延期毕业。除了跟导师沟通不畅的原因,韩磊也很后悔自己的拖延和犹豫。之前课题做不出来他只会闷头做实验,重复N次,不愿意多看文献找其他方法解决。看到师兄半退学的状态,他此前有了换导师的想法,也一直拖着不敢说。

  韩磊最后换了导师,现在的导师会主动给他提供一些课题思路和方向,愿意和他沟通交流实验中遇到的问题。

  “没有导师指导,一路走来挺困难的,很难熬。”程明觉得遇到一个合适的导师需要运气,他少了一点运气,所以只能靠自己。

  读博期间,程明很少跟导师沟通、见面,博一第一年可能见面频繁一些,后面一年才见一两次。“实验室一年开不了一次组会,我不主动找导师他也不会找我,发文章之前会发邮件给他汇报一下成果。”程明说。

  程明的导师已多年不自己做研究了,除了负责行政工作之外,主要会拉一些有经费的项目来做。程明的导师拉来项目大多会“分包”给“小老板”(注:协助导师管理实验室的教师)和硕士去做,博士一般从项目中找选题做研究。很多导师无暇顾及的话,通常是底下的“小老板”来带学生,但程明实验室的“小老板”也是在忙自己的项目,花在研究上的时间不多。

  程明认为,做研究要比做项目难度大很多,项目是纯工程性质的,都是用成熟技术做的,耗时间但可以赚钱;研究就是要创新,做不一样的东西进行发表。

  读博刚开始,他按照导师给的船板项目做研究,但随着研究的慢慢深入,他感到力不从心。因为导师是学院的副院长,精力主要放在了院系的行政工作上,而负责跟进项目的“小老板”后来离职,船厂很难继续为一个学生的研究提供实验的硬件支持,项目停滞。程明后期的研究工作量就变得很少,虽有理论,但难以实践创新,无法支撑起大论文的框架。导师和“小老板”在科研上都没有提供可靠的指导,以至于他到后来不得不换方向,走了不少弯路。

  华东师范大学一位不愿具名的教授、博导认为,博士生的论文选题最好与导师的专长有一定关联,以便于导师提出实质性参考意见。如学生对某一未知研究领域有长期关注和浓厚兴趣,导师在帮助其进一步把握方向后,应鼓励其创新研究。在他看来,导师与学生应成为亦师亦友的搭档,但在日常生活方面,应保持适当距离,绝不可把学生当成导师自己研究工作的工具使用。

  补助停发

  一般来说,主动延毕的博士都会在延毕之前,准备好延毕期间的生活费。

  但博士延毕之后还有没有补助,仍是程明很关心的一点。程明出生于农村,父母六十多岁还在干活,父亲做建筑小工,母亲摘摘茶叶砍砍树,家庭不太富裕。虽然现在还没有条件照顾父母,但他希望读博期间至少能养活自己。

  读博四年,程明平均每个月有五千元左右的补助,包括国家学校助奖学金加起来两千多元和导师助研经费发放三千元。

  一般延毕之后,学校的补助虽然没有了,但导师还会照常发放助研经费。

  程明所在学院对正常学习期限导师的培养经费有明确的数额规定,导师必须缴付然后由学院代为发放。但在延期阶段(普博生第五年起、直博士生第六年起),只提到可根据学生在科研过程中的能力和贡献确定助研津贴额度,由导师自行发放。

  延毕之后的程明并没有收到导师的补助,同门的师兄师姐也没有收到。考虑到年纪比较大,也没有经济来源,他便发邮件跟导师申请了几次,却没有得到回应。今年3月,导师提出想让他帮忙指导下硕士生,口头答应会发放补助。

  每个月拿到手的补助,程明只会花一千多块,剩下的都会存起来。基本不外出,一天三顿都是食堂,每天会吃点水果喝杯牛奶,补充营养。衣服偶尔会买一件,网购居多。读博期间,他还会做一些兼职。2017年下半年开始做宿舍管理员,一周值班一天,上午八点到下午四点,事情不多可以拿着电脑学习,每天120多元。2018年春节,程明没有回家,在学校值班赚了三千多块钱。2019年春节他本想继续留在学校,但父母希望他回家过年,就没有再继续做。

  程明硕士阶段获得了国家奖学金,余下了一些钱,加上博士阶段存的,延毕之后有一笔不小的积蓄。这笔积蓄暂时缓解了他延毕期间的经济压力,但只出不入,还是会有紧迫感。身边的同龄人都成家了,有房有车的,31岁的他也希望自己能早点赚钱养家。

  同为理工类博士的韩磊,从博一开始平均每个月补助有3740元,其中包括国家研究生助学金1000元,学校学业优秀奖学金820元,以及导师发放的科研助教经费1920元。2017年改革后补助上涨了500元,可以拿到4240元。延毕之后只剩下导师发放的部分。根据2017年出台的《教育部关于进一步提高博士生国家助学金资助标准的通知》,中央高校博士生从每生每年12000元提高到15000元,地方高校博士生从每生每年不低于10000元提高到于13000元。

  韩磊延毕后的生活倒还凑活,之前存了一点钱,可以补贴这段时间的开销。但有一点,他过意不去,觉得亏欠爸妈。父母2016年给他在上海周边买了房子,付了首付。结果因为他还没毕业,没有收入,就得接着帮他还贷款。“我都这么大了,还老在花他们的钱,挺不好意思的。”韩磊说。他是家里的老大,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

  相比理工类专业,社科类专业导师并不会为博士生固定发放补助。

  从“催婚”到“催生”

  韩磊一直没有谈过恋爱,32岁的他常常被“催婚”,很早就踏上了相亲之路。他从博二开始,陆续相亲过七八次。因为年纪比较大了,身边的亲戚同学邻居,都会主动帮忙介绍。韩磊也不排斥,觉得这也是一种不错的交友方式。为了和女生见面,上海、南京、杭州、滕州、济宁他都去过。他觉得如果喜欢,距离不是问题。

  有些刚见一面就不聊了,也有一些聊得还不错的。韩磊曾遇到一个很喜欢的女生,为了追她,他还特意跑了南京五六次,想着毕业之后也可以去南京工作,但最后女生没有答应。她告诉韩磊,身边有一个买了房子,工作稳定的人也在追求她,她想跟他谈。

  感情上的不如意,时常会让他有挫败感,会质疑自己是不是哪里没做好。他渴望爱情和家庭,但如今还没毕业,一切都定不了。

  还处于延毕阶段的孙小天也觉得,现在的状态并不适合成家,目前最重要的是完成毕业论文。经家人介绍,他也相过亲。“女方已经在工作,我还在想怎么发C刊,两人聊不到一起,还是别耽误人家姑娘了”,后来刷朋友圈看到相过亲的女孩子结婚,他欣然点赞祝福。

  “在我心中,结婚是最重要的人生目标,其他都是次要的。现在做的这些努力,都是为了以后组建家庭服务。”程明的话虽这么说,但他从没谈过恋爱,也没相亲过。家里三个姐姐,都已结婚成家。程明心里也挺着急,他希望父母的期盼能够实现。

  对于伴侣,他没有特别的要求。希望学历至少本科以上,学历太低的话,他会觉得不管是自己,还是别人看来都会“不太适合”。

  相比男博士,女博士延毕可能还面临着生育的压力。35岁的易云已经是一位10岁孩子的妈妈,她是越南人,2014年来中国攻读博士学位。本该2018年6月毕业,但由于毕业论文遇到了困难,她申请了延毕。最初家人都比较反对她出国攻读博士,一是因为越南的工作比较稳定,博士学位并非必需。二是希望她能留在家人身边。易云想挑战一下自己,还是选择暂时离开家人的身边。读博的过程异常艰难,独自一人在外,语言的学习和论文的撰写都让她觉得力不从心。延毕之后,家人也不太理解。刚开始都会问:“怎么会延期啊”、“怎么这么难啊”、“要努力啊”。

  父母还不断催她赶快回去,继续生孩子。但她自己会觉得有点可惜,毕竟读了这么多年,不想轻易放弃。

  压力大的时候,她几度有过自杀的念头。一次,她站在五楼的窗口边,突然就觉得五楼还挺低的,脑袋有点发懵。还好她很快反应过来,赶紧打电话给朋友。朋友听到吓了一跳,无法相信平日开朗的她会有这样的想法。

  后来,家里人慢慢理解她的心情,会鼓励她先好好完成论文,实在不行放弃也没关系。导师也会主动帮助解决论文上的难题,易云心态就轻松了许多。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努力过后,如果今年还要延毕可能就会放弃了,为了家人和孩子,她想尽早回越南。

  扩招之后

  博士圈中流传着这样一句话:没有延期毕业的硕士,没有按期毕业的博士。

  当博士们被延毕折磨的同时,他们也在慢慢习惯这种趋势。“假如没有人延期,我延期了肯定是100个不愿意的;假如身边有20个博士,18个延期,到我的时候就觉得没什么了。”韩磊说。

  程明所在的学院延期也很普遍,他觉得只要不是太突出,延期一年左右,对导师也是没有什么负面影响的。

  “我国博士按期毕业率比较低,2012年的时候40%的人无法按期毕业,目前这个比例可能达到了65%,从年限上来看,三年博士最长八年毕不了业。”全国人大代表、南京大学校长吕建在2019年两会上提到延毕博士问题时说道。他认为并不是每个人都适合做博士,在不适配的情况下,要有科学合理的分流机制,同时提高博士生的待遇。

  华东师范大学的一位教授、博导告诉澎湃新闻,博士生源质量不高的原因有二:一是博导以多招学生为水平高、为莫名其妙的“荣耀”;二是考生以上博为“虚荣”的资本,而根本不懂“博士”在学术上意味着什么。

  录取具备专业基础和科研能力、具有合适动机的学生,是招生入学制度改革的重点,这是华东师范大学研究生院副研究员李海生得出的结论之一。他在2012年发表的一篇论文中提到,近年来博士生招生规模逐步扩大,使一部分不具备读博学术基础和学术能力的研究生进入到这个群体,加剧不合理延期状况。

  上述论文基于对全国42所研究生院的2007级及以前各年级仍在学的博士生的问卷调查发现,78.9%的被调查者认为自身专业基础和科研能力是影响毕业的主要因素。

  同时,博士培养也十分关键。复旦大学2016届博士刘文,毕业论文研究的就是博士生延期毕业问题。他认为,博士生入口、过程和出口三个环节环环相扣,尤其应提升过程管理的质量,同时导师、经费、心理等社会支持网络的完善也至关重要。

  关于延毕,身处其中的博士也有诸多思考。孙小天的学弟陈夏曾延毕一年,在2018年毕业,延毕期间他和两个延毕室友创办了“盲人摸象”学术讨论会,在读博士都可以参加,结束之后大家会随便聊聊,舒缓压力,被称为“神仙会”环节。

  一次“神仙会”上,聊起博士延毕,陈夏觉得博士三年制已经跟不上时代,他皱着眉头说,“最早开始设置三年学制时,我们专业还处于初期发展阶段,创新空间比较大,但随着学科发展,创新越来越难,同时各学校博士间的竞争也越来越大,培养博士的学制应该顺应时代,进行改革。”

  当时孙小天也在场,他认为,在学术用人单位日益看重期刊发表数量和质量的大环境下,完成一篇工作量巨大、周期漫长的毕业论文,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但过于看重小论文的发表,而轻忽毕业论文的重要性,这对于深入的社会科学研究并不是好的兆头,短平快、易发表的研究会压制重要的长期研究。不过,即便不认同这种趋势,他也在认真准备着期刊论文,这对于将来谋得一份理想的工作是必须的,目前他已发表4篇期刊论文,第5篇正在筹划中。

  孙小天记得六年前博士入学考试结束的那天下午,正是三月中旬,太阳高照,有一种夏日的灼热,气温很高,甚至有女孩子已经穿起裙子走在校园的大道上了。而眼前这条梧桐大道,他一走就近六年,“预计今年年底完成毕业论文,明年6月就毕业了”,孙小天淡淡地说。

  说话时,他去年夏天开始蓄的胡子随下巴移动,修剪在约5公分的长度。他预备写完毕业论文后,将胡子一把剪掉。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文中部分人物为化名)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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