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风成俗，力量在群众 ——对话熊春文、杨青建、李晓东、刘梦彬

　　浙江宁波象山县青年男女“公交车”迎亲。

　　游客和村民们在宁夏吴忠白寺滩村碧玉广场举办篝火晚会。

熊春文　　中国农业大学人文与发展学院院长、教授

杨青建　　福建省南平市委常委、武夷山市委书记

李晓东　　浙江省宁波市象山县委副书记、县长

　　刘梦彬

　　宁夏回族自治区吴忠市利通区东塔寺乡白寺滩村党支部第一书记

　　移风易俗议题是观察中国社会转型、理解乡土文化变迁与推进乡村治理现代化的一个关键切口。我们应注意到，治理对象是高额彩礼、大操大办等奢靡攀比之风，而非合理的、有人情味的礼俗传统，各地经济水平、生活阶层、民族风俗不同，必须因地制宜。

　　从婚丧嫁娶到节庆习俗，移风易俗关乎每个家庭的切身感受，也考验着基层治理的智慧。今年的中央一号文件也对此提出明确要求，强调要持续推进农村移风易俗。10月29日至30日中国文明乡风大会在陕西省延安市召开，移风易俗作为涵育文明乡风的关键环节，成为本次大会聚焦的核心议题。新时代背景下，移风易俗的核心内涵是什么？如何激发村民的内生动力，让他们自觉选择新风尚？各地又有哪些化风成俗的经验做法？本期对话邀请熊春文教授，杨青建、李晓东两位地方领导和基层干部刘梦彬展开交流讨论。

　　要为传统“卸包袱”、添活力

　　主持人：“移风易俗”是一个延续数千年的老话题。在推进乡村全面振兴和中国式现代化的今天，您认为它的核心内涵发生了哪些变化？我们当前要“移”的是什么“风”，“易”的是什么“俗”？其背后的根本目标是什么？

　　熊春文：移风易俗，绝非一个简单的革除陈规陋习的否定命题，更是树立文明新风的肯定命题，其中蕴含了“破”与“立”的辩证关系。我们当前要“移”和“易”的是高额彩礼、大操大办、厚葬薄养等陋习，它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属于“富贵病”，其深层成因在于：随着经济社会快速发展，群众的物质生活富裕了，但精神层面并未得到同步提升，所以情感表达容易出现偏差，滋生攀比浪费等不良习惯。当然，革除陋习不是目的，最终的目的是推动形成文明乡风、良好家风、淳朴民风。

　　杨青建：传统移风易俗侧重“破旧”，如今更强调“守正创新”。在新时代背景下，移风易俗的核心内涵已从单纯的“破旧立新”升华为以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为引领、融合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理念的系统工程。我们要“移”的是高额彩礼、大操大办、厚葬薄养、封建迷信等与时代发展和群众期盼相悖的陈规陋习；要“易”的是那些脱离实际、加重负担、阻碍乡村文明进步的旧俗。其根本目标，是通过涵养文明乡风、良好家风、淳朴民风，提升农民精神风貌，夯实乡村振兴的文化基础，最终服务于中国式现代化在乡村的生动实践。

　　李晓东：早在2000多年前就已经有“移风易俗”一说，可以说这是一个千年话题。重礼仪、重感情是优秀传统，但人情味不能变成“人情债”。关于移风易俗，以浙江省宁波市象山县为例，从2016年开始，在9年的实践中，我们也深刻体会到，今天的移风易俗，核心不是丢掉传统，而是为传统“卸包袱”、添活力。我们当前要“移”的，不仅是高额彩礼、大操大办这些有形之风，更是其背后沉重的攀比心理和面子文化；我们要“易”的，也不仅是烦琐铺张的旧式礼俗，更是那些与现代文明格格不入的落后观念与生活方式。这一切的根本目标就是为老百姓减负，为幸福感和发展潜力加分。

　　要树立更有温度、更有吸引力的新礼俗

　　主持人：俗话说，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各地因地理位置、民俗风情的不同，遇到的旧俗陋习也不同，化风成俗的方式方法也不同。您认为在开展工作时要注意什么？各地又有什么经验可以借鉴？

　　熊春文：移风易俗工作急不得，需要常抓不懈、久久为功。在我看来，移风易俗议题是观察中国社会转型、理解乡土文化变迁与推进乡村治理现代化的一个关键切口，这里面有一系列社会学的机制在起作用。例如，高额彩礼、厚葬薄养等群众反映强烈的现象，并非仅是某个家庭或个体的孤立选择，而是嵌入社会结构中的“惯习”，承担着社会竞争、关系网络维系与信用标识建构等多重功能。它们构成了一个相互关联、根植于特定社会经济结构的“仪式性竞争”体系。这类深植于文化心理结构的习俗具有强大惯性，若仅依靠外部行政指令，容易引发群众抵触，难以实现内化。

　　杨青建：福建省武夷山市虽文化底蕴深厚，但也曾受攀比炫富、婚丧大操大办等风气影响，尤其在一些偏远村落，一度存在高额彩礼、豪华宴席等旧俗陋习。如婚嫁中“高额彩礼+茶礼异化”，将传统茶礼变成高额负担，叠加彩礼致婚嫁成本飙升，婚礼流程烦琐铺张。

　　针对这类问题，我们没有简单“一刀切”，而是立足本地文化资源，因地制宜施策：比如，在朱子故里五夫镇，我们将《朱子家礼》中“重义轻利、崇俭黜奢”的思想转化为村规民约条款，明确彩礼上限、宴席桌数和标准；在茶乡星村镇，我们以“茶和天下、俭清和静”理念倡导“以茶代礼”“茶宴待客”，用清雅节俭的茶俗替代铺张浪费的宴请；在闽越文化保留较完整的兴田镇，则强化“邻里互助、守望相助”传统，引导群众从“比排场”转向“比奉献”“比公益”。

　　李晓东：在象山，渔民靠海吃海，性格豪爽，过去在婚丧嫁娶上特别讲排场，甚至有“家里烧柴灶，出门充大佬”的说法。面对这个顽疾，我们认识到“一刀切”行不通，必须下“绣花功夫”。因此，我们创新了一套“四维管控”策略，精准聚焦“人、事、场、钱”四个核心环节：

　　第一，管住“人”，抓住“关键少数”，带动绝大多数。对党员干部用“硬制度”划出红线，比如婚宴不超过300人。而对普通群众，则依靠红白理事会和村规民约进行“软引导”，让新风尚成为邻里共识。第二，管好“事”，重塑仪式流程，赋予文明内涵。出台婚丧事操办标准，让办事有章可循。更重要的是“立新”，通过推广集体婚礼、旅行结婚等新风尚，实现了从“禁止做什么”到“引导怎么做”的治理升级。第三，管严“场”，规范操办空间，实现智慧监管。引入“空间治理”理念，对家宴中心等专业场所实行“驻点监管”，并建成了覆盖全县的视频监控网络，对违规行为实时预警、快速处置，让监管无处不在。第四，管稳“钱”，切断沉重人情，回归情感本源。明确划出礼金红线，并创造性推广“祝福签到簿”等随礼新模式，用温情记录代替金钱往来，成功为人情“减负”，让情谊回归纯粹。

　　刘梦彬：在宁夏吴忠市白寺滩村的实践中，经过深入调研，我们发现高额彩礼是村里移风易俗工作中最难啃的“硬骨头”。这个问题的特殊性在于它既受传统观念影响，又被攀比风气放大，成为不少家庭的沉重负担。面对这个难题，我们创新实施了“四措并举”治理模式，即党建引领筑牢组织基础，宣传引导转变思想观念，政策激励树立鲜明导向，机制保障确保长效运行。我们不搞“一刀切”，而是将刚性约束与柔性引导相结合，既通过村规民约明确标准、划定红线，更注重从思想根源上解决问题，让群众打心底里认同“要幸福”比“要彩礼”更重要。

　　主持人：刚刚几位嘉宾都提到了移风易俗不仅是“破旧”，更要“立新”。那么在破除了高额彩礼、大操大办等陋习后，我们又如何用新的、健康的文化活动来丰富群众精神生活呢？

　　杨青建：“破”是手段，“立”才是目的。我们坚持“文化润心、礼俗育人”，积极培育新礼仪，展现武夷乡风新貌。

　　一是立新婚礼。对朱子家礼中的婚嫁礼仪进行创造性转化，倡导以茶为聘、以茶代礼。今年以来，全市新人零彩礼、低彩礼婚姻占比达95%以上，户均婚庆支出下降75%。二是立新孝礼。创新打造“幸福里”养老社区，构建“不离乡土、不离乡邻、不离乡音、不离乡愁”的自助互助养老新模式，引导老人子女更加注重父母的日常生活，实现老有所依、老有所医、老有所乐，树立敬老、爱老、助老新风尚。

　　同时在全市推行“吃茶话事”机制，以传统茶文化为纽带，将“四下基层”的优良传统与群众自治需求相结合，打造152个群众家门口“吃茶话事”点，开展“民事茗谈”“摆茶说理”等活动上百场，以“把茶泡开、把话说开、把心结解开”创新基层治理手段，构建“小事不出村、大事不出乡、矛盾不上交”的社会治理新格局。

　　李晓东：陋习破除后，如果留下的只是“空白”，那么反弹是必然的。因此，我们的核心策略就是“破旧”与“立新”同时进行，倡导“以新代旧”，用更有温度、更有吸引力的新礼俗，去填充和升华群众的精神生活。在树立新礼仪方面，连续举办9届“象山集体婚礼”，倡导“低碳婚车、平价酒席、文明婚庆”，并推出“海誓山盟”集体婚典、礼堂婚礼，还有公交迎亲、农机迎亲等新形式，既热闹又省钱，让简约浪漫成为婚恋新风尚。在营造新社区文化方面，依托全覆盖的新时代文明实践所（站）和村文化礼堂，常态化开展“我们的节日”“节俭宴席·文明餐桌”等活动，全县还有90多支志愿者团队活跃在村里，广场舞队变“婚庆志愿团”，免费帮新人办婚礼，既热闹又暖心。例如，“花田喜事”礼堂婚礼，融合当地渔乡风情，成为年轻人追捧的新时尚。此外，还组织创作了《破旧立新》《新风旧俗》等微视频、渔民画、唱新闻作品，让移风易俗凝聚新的文化内涵，让新风俗通过乡土艺术“活”起来，不仅填补了破旧陋习后的“精神空白”，更重塑了乡村公共生活的温度与质感。

　　我们的“立新”，就是让健康文明的生活方式生根发芽，化风成俗，让群众真切地感受到：没有陈规陋习的负担，生活可以更精彩、更温暖、也更体面。

　　刘梦彬：白寺滩村重点创新培育了三大载体：第一，创作了接地气的文化作品，发动群众共同参与创作朗朗上口的《婚嫁新风谣》，像“高额彩礼负担重，家庭生活都发愁，结婚不用把钱借，省下钱来干事业，制定彩礼新标准，坚决不超八万九”等等，通俗易懂，群众也乐于接受，已成为家家传唱的“流行曲”。第二，丰富了群众性的文化活动，村里的移风易俗主题广场、百姓大舞台成为群众文化活动的主阵地，经常性开展乡村春晚、早茶美食文化节、大青葡萄采摘节等文化活动。举办篝火晚会、观看移风易俗微电影、跳广场舞已融入到群众的日常生活当中，既传承了优秀传统文化，又注入了时代文明新风，让群众的精神生活更加丰富多彩。第三，创新了简约化的婚嫁礼仪，今年七夕节举办的一场集体中式婚礼，用简约典雅的仪式取代了大操大办，让新人在亲友的见证下喜结连理，大家都感受到婚姻的本质贵在真挚和纯粹，而不是彩礼和财物。

　　要把村民放在主体位置

　　主持人：推动移风易俗，干部、党员带头是关键，但最终要靠广大村民主动接受。如何激发村民的内生动力，让他们从“被动接受”变为“主动选择”新风俗？

　　熊春文：我认为首先要尊重农民的主体性和地区差异性。我们应注意到，治理对象是高额彩礼、大操大办等奢靡攀比之风，而非合理的、有人情味的礼俗传统。各地经济水平、民族风俗不同，必须因地制宜去做化风成俗的工作。例如我曾经去过陕西延安两个距离很近的村子，一个村子的文明新风议事会商定红白喜事每桌费用不超过300元，另一个村子的标准则是500元，这么近的两个村子，仍存在差异，更不用说全国各地的差异了。

　　其次就是要建构柔性治理的方法体系和制度体系。对陈规陋习的整治需要较高的治理智慧，超越单纯自上而下的刚性约束。真正的治理智慧，在于融合柔性的礼让文化、刚性的规章制度与崇高的和谐理想。在柔性治理的制度体系方面，除了规章制度，更重要的是切实管用的群众自治制度。各地村寨探索的“一约四会”模式就是很好的例子。它本质上是传统乡约的现代转化，将移风易俗的“硬要求”转化为村民可感可知的“软规范”，更易产生效力，润物细无声。

　　最后就是破立并举，把移风易俗上升为文明乡风建设的自觉实践。要引导村民重新思考“体面”与“幸福”的内涵，推动价值观念的现代化转型，将移风易俗与文明乡风建设相衔接，使村民从“被动遵守”转向“主动认同”，通过宣传教育、典型示范和文化浸润，建立理性、节俭、互助的现代生活方式，让移风易俗成为乡村自我更新的内在动力。

　　杨青建：我们始终坚持“群众主体、文化引领”，以知促行，引导群众从“要我改”变为“我要改”。一是文化浸润明道理。依托新时代文明实践中心（站）、闽北讲习班等平台，设计可参与、可体验的实践活动，让群众在文化熏陶中理解新风尚的价值。二是典型引领树标杆。开展好家风“五进”活动、“我爱我家”短视频及最美家庭评选活动，选树身边榜样典型，用鲜活事例示范带动群众。三是实践载体强转化。成立邻里互助志愿服务队，开展“农忙帮工、空巢照料、困难帮扶”等服务，举办“邻里宴”“民情家话会”等活动，增强村民归属感，从而增强认同感和执行力。

　　李晓东：移风易俗的深厚伟力，归根结底蕴藏在群众之中。我们的理解和经验是，必须让群众成为主角，而不是观众。为此，象山县重点打好“三张牌”，变“要我做”为“我要做”。

　　第一张是“认同牌”，让规矩从“上面定”变成“大家议”。所有村规民约的修订、红白理事会的章程，都必须经过村民代表大会“翻来覆去”地讨论。规则是他们自己制定的，执行起来自然就有了深厚的认同基础。这是我们一切工作能够顺利推进的根本前提。

　　第二张是“实惠牌”，让新风从“有面子”变成“真划算”。要和群众算清“三本账”：经济账、人情账和幸福账。如今象山县家庭年均礼金支出与9年前相比，从3.5万元直降到7000元，这不是冰冷的数字，而是家家户户都能感受到的轻松。省下的钱，有的变成了创业的启动金，有的变成了孩子的教育费，有的变成了一场全家旅行。这种“减负”带来的实实在在的获得感，比任何口号都更有说服力。

　　第三张是“榜样牌”，让典型从“墙上展”变成“身边学”。选树群众身边的榜样，如爵溪街道一位企业主，从大儿子结婚办了400桌，到小儿子结婚主动缩减到29桌，成了新风尚的“好榜样”。这些来自本乡本土的典型充满感染力，也让文明新风变得可亲、可学、可追。

　　刘梦彬：白寺滩村一方面强化正向激励，村集体每年拿出收益的5%设立专项奖励基金，推出“十有礼遇”政策，对“低彩礼”“零彩礼”家庭给予实实在在的奖励，包括现金奖励、创业扶持、荣誉嘉奖等，让群众尝到践行文明新风的甜头。另一方面强化价值认同，我们选树了10户“低彩礼”“零彩礼”示范家庭，颁发了农村婚俗新风光荣证，公开展示“幸福账单”，用身边事来教育引导身边人。还特别邀请“七一勋章”获得者王兰花阿姨为新人证婚，让践行新风者既有“里子”更有“面子”。我印象比较深刻的是，通过我们的宣传引导，群众的观念都发生了变化，能够主动践行文明婚俗。今年5月，我们村里赵玉英大姐家娶儿媳妇。当时，女方家就说，现在都提倡婚事新办，只要两个年轻人感情好，彩礼都不重要，所以他们家是我们村的“零彩礼”家庭。后来，赵玉英大姐将省下的彩礼钱，用于搭建葡萄大棚，今年的收入还增加了几万元。

　　主持人：推进移风易俗，其初衷并非要“一刀切”地革除传统民俗，而是要精准破除那些与时代发展和群众期盼相悖的陈规陋习，如大操大办、厚葬薄养等。我们看到的各地宝贵经验，是长时间实践积累的智慧结晶，为我们提供了重要参考。但归根结底，具体工作必须立足乡土实际，因地制宜。化风成俗，关键在于充分尊重村民的主体意愿，通过挖掘和弘扬本地文化中的良风善俗，以润物无声的方式引导新风尚，让文明乡风在传承与创新中生生不息。感谢四位嘉宾做客《对话》栏目，带来精彩观点！

　　本版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

编辑：张佳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