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业十多年,我从未做过矿难报道。在前些年矿难频仍、一次次成为焦点事件、暴露出无数个黑幕、把若干官员拉下马、同时也因为揭黑报难成就了不少名记时,我只是感到悲凉无力。说实话,我无法喜欢这种硬邦邦冷冰冰的所谓新闻。它接连刺激公众的承受能力,并屡屡得逞,让人在应接不暇中忘却了历史总是重演——— 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因为一起矿难而发生本质上的改变:矿工们始终是死去或在底层受难,他们的亲属依旧焦灼无助,当官的赋闲几日之后继续当官,安全整顿一时照例隐患不断、灾难重现。
于是,我得以采访山西王家岭在建煤矿透水事故。但这次对个人来说填补空白式的经历,在我内心深处,其实很拒绝。
出事当天夜里,沿着黑黝黝的山路从山顶往沟底的矿上步行,想,又不敢想,就在那下面,百多人生死未卜。我承认自己是脆弱的。尤其是第二天黎明在半山腰看到的几个村人,失魂落魄四字便是形容他们。接连几日,这些人爬上山,远眺矿井,发呆的发呆,抽烟的抽烟,直到天黑,才又拖着双腿,走十来公里山路,回到面临破碎的家。这时候,怎能忍心一问一答四平八稳地访谈。
蜂拥而至的媒体滚动直播、不惜版面。但有人不为所动。有个矮个子的当地处级官员问清楚我是来自陕西的媒体后,堂而皇之地批评我这样的外地记者不应该到他们这来进行监督采访。我不得不刻薄地认为,他的心智比他的个头还要矮。我勉强笑着,但语调正色:这是一百多条性命。他支吾着,把两手抄在裤子口袋里走开。我也无须跟这种人费话,忙活起该忙活的事。
我把看到的全都写下来。每天三五千言。我开始转变一度拒绝采访矿难的念头,发现这跟深入乡村一样,是了解现时中国的一个通道。我看到了不止一枚硬币的矛盾两面———
既有一方有难八方援,也有随之带来的协调难、救援缓慢;既有政府不惜代价倾力抢险,也有最初对受难者亲属安抚的忽视和人本缺失;既有各种应急预案的细化实施,也有对一些领域的强力阻隔;既有一天几场新闻发布会通报进展,也有最关键的名单迟迟不予公布。
这使得采访陷入一种颇为尴尬的局面——— 一般人无从知道这些原本如同草芥的被困工人到底是谁;找不到家属,他们大多被送到附近某些县的某个宾馆了;很难进入现场,通往矿区惟一的道路在几公里外就拉起了几道警戒线;即便想办法突破重围进了矿区,也只有一两家宣传机构可以访到想访问的人,而且是在特警的保护下,别的媒体记者路过都不可以。
由此,信息公开和新闻采访,变成游戏般的智勇相斗。问责和些许怀疑变成不可能实现的期盼奢望。好在大多数被困工人救出来了。只是,与其说奇迹归功于救援有力,不如说抢险救援是政府的本职。与其要把王家岭救援又树立成一种精神,不如花些精力好好想想,到底它是怎么发生的,让我们这些天这么费神。
在王家岭采访的日子里,白家兄弟走进了我的视线。纯粹从新闻的角度来说,这实在是一个颇为典型的样本:兄和弟;在同一条巷道里,一个机头、一个机尾;一个逃生、一个生死未卜。他们和其他许许多多的人同样是为了活着、为了生存。可活着,为何是这样的结局。
我在报道中把白家兄弟的故事展现出来,不仅是想表达一种期盼,更想把那些“掘进尺度”、“任务目标”字眼涵盖的一串串骄人成绩的数字,与一起起矿难背后的数字——— 沉重的人命、一个个破碎的家庭摆在一起,对比。
发展是硬道理。以人为本,也是。可惜,现实总是粗暴而无奈地刺伤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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