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噩梦
若干年过去,周述恒不得不感慨,自己当初把打工想象得太美好了。
他至今仍对自己的第一份工作记忆犹新:用香蕉水抹去塑料桶上的字。这份工作需要每天工作12小时,月工资仅120元。他每日闻着刺鼻的香蕉水味,拼死拼活干了一整月,月终时不仅没拿到工资,还因为没有擦干净等原因被工厂扣钱,最后反而欠了工厂80元。
由于没有任何防护措施,他得了急性哮喘。因为这个病,周述恒得以从工厂出来,但是没有拿到一分钱赔偿,工厂说他是被“劝退”的。
他身边的朋友们也并不比他好多少。周述恒不少从事装修业务的朋友,需要每日用电锯切割建材,却没有口罩可戴。有人为了省钱,甚至干脆住在装修屋里。
积年累月的工作给这些农民工的身体种下恶果。周述恒亲眼见到一些农民工得了职业病,回乡后就死去了。还有些农民工,因为长期接触化学材料,生下智障的孩子。
更为触目惊心的则是工伤之痛。有一个叫秋娥的工友,在一次开工时,因为成品模具螺丝没固定好,一整块掉了下来,整只右手被齐齐砸断。工厂除了支付医药费外,另外给了一万五千元补偿金。
秋娥伤愈后回了老家,没法再找工作。同样是这家工厂,另一位工友被喷出来的足有1000多摄氏度的塑料熔浆打在脸上,当即毁容。可事故后,她竟然没有去找老板赔偿,原因是这个职位能拿到1400多元工资,如果她去讨要赔偿,赔偿金能拿到多少不说,这份工作是肯定保不住了。
第一份工作之后,周述恒跟着堂兄一起进了一家镗钢厂搬运钢材。对他那时的年龄来说,这算不得好差事,但总算能养活自己了。
不久后,经堂姐的一位朋友帮忙,周述恒又跳槽去了福州市一家钟表厂。在福州,类似的电子工厂很多,已成熟练工的周述恒在不同的钟表厂之间跳来跳去,试图找到一家工资最高的,但结果却大同小异:交完房租、准备好一个月的伙食费,只能余下百来块钱。
城管对三轮车“捉了放,放了捉”
堂姐的这位朋友叫英子,说起英子,周述恒的脸上流露出光彩,因为他一度与英子成为恋人。
英子的原型是福州市城里人。与英子相恋那段时间,周述恒拼命工作,他去了电子城,那里可以只上白天的班,到晚上时,他还可以自己去摆地摊、骑三轮。
之所以去摆地摊、骑三轮,是因为微薄的工资无法满足挣钱愿望。周述恒说他堂姐在福州干了八年,薪水总共涨了500多块,涨速基本上没跑过通货膨胀速度。
然而干私活也有风险。城管很快盯上了周述恒。稍有不慎,他的地摊货物就会被抄走。最多的一次,当场损失了600多元的货物,几乎相当于他一个月的薪水。这样的结局,让周述恒直想哭。
三轮车更是城管“关照”的对象:抄走一辆三轮车,再让农民工赎回,就能收罚款250元。周述恒说,有那么一段时间,福州城管对三轮车可谓“捉了放,放了捉”。
1999年时,因为三轮车师傅对城管执法意见太大,甚至发生了集群殴打城管事件,这件事,周述恒也写进了小说。
小说里,同乡张志伟为了挣更多的钱而去做了更为辛苦的建筑工,由于太累,在推水泥车的时候从四楼摔了下去,幸好因电线杆拦住,得以保命,但肋骨摔断了四根。
同一时间,工友刘全海为前一份工作没有拿到工钱的事而奔波,他最终同意了劳动局的调解:对于拖欠的工资只要一半,不再闹事。刘全海对劳动局办公人员千恩万谢,但就在他拿着盖有劳动局公章的调解书去找老板要钱时,遭到工厂保安一顿毒打。
95%以上的农民工归宿相同
让周述恒痛苦的除了这些打工过程中的挫折,还有城市里那一道有形无形的“墙”:“融入不了城市生活,就像两个世界的人。”
周述恒开始变得很敏感。有一次他去买菜,一个本地人骑着摩托车过来买十斤莴笋,找钱时漫不经心地说:“两毛钱就不用找了,我不是那些农民工。”当场被激怒的周述恒立刻也拿出钱给老板:“老板,五毛钱就不用找了,我就是农民工。”
另一次,他去药店买药,服务员看他的农民工装扮,白了一眼说,这个药很贵,你买不起的。周述恒当时就掏出所有的钱摆在柜台上,“这些钱买得起吗?”说完,他又把钱全部收起来,“我今天就是有钱,但我不买了。”
这份敏感也让他选择了与英子分手,“门不当户不对,没有安全感。”他最终选择了与同样来自农村的方敏在一起。
如今,小说的出版并没有减轻周述恒的焦虑。他说从出版方拿到了一两万版税,“以后根据销量可能还会有一点”。
但是,回到福州去当农民工仍然是他无法摆脱的命运。他也看清了自己的宿命:千百种人就有千百种命,但95%以上的农民工,他们的最终归宿,就是在为中国的城市化贡献自己的青春或是心血后回到家乡,有的甚至带着一身的伤残病痛,终老在自己的那一亩三分薄地里。
“国家虽然提供了一个打工的场所,却没有很规范地制定出保护打工者的法律制度。”周述恒说。
他现在的希望是女儿的命运能与自己不同,“我希望她将来能做律师,不用害怕遭人欺负,还能帮人维权。”(记者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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