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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沙战火之后的伤与愈

来源:澎湃新闻 时间:2025-12-13 08:58:20 编辑:曹静 作者: 版权声明

经历了两年战乱的破坏,加沙南部的汗尤尼斯哈马德城到处可见颓垣败瓦,但在12月2日,54对身着巴勒斯坦白色传统礼服的新娘与穿西装打领带的新郎,手牵手走过被战火摧毁的建筑物与街道。

两年里,因战事而无法举办婚礼的新人们,在这片饱受战争蹂躏的土地上举办了一场集体婚礼,也为巴勒斯坦人带来难得的快乐时刻。

瓦迪在探望加沙妇女们

2025年10月10日,历经两年的战火与流离,以色列与哈马斯间的停火协议终于生效。阳光再次洒在以色列南部与加沙地带的土地上,却照出了满目疮痍。

据以色列官方统计,2023年10月7日的袭击造成以色列1200人死亡,另有251人被劫持为人质,其中133名存活的人质截至2025年10月14日全部获释。在两年的战火中有超过1200名以色列士兵阵亡。而加沙卫生官员称,以色列两年里在加沙地带的军事行动已造成超过6.8万名巴勒斯坦人死亡。

战争结束后的日子里,数万名加沙居民沿着被炸毁的公路返回家园。空气中弥漫着尘土与焦糊味,孩子们牵着母亲的手,脚边是散落的砖石和扭曲的钢筋。12月5日,美国媒体Axios援引美国官员的话称,美国总统特朗普计划在圣诞节前宣布加沙和平进程进入第二阶段。但更多的人,仍在远处观望不敢回家。

持续两年的战争,在这片土地和人们的心灵上都刻下了难以磨灭的伤痕。心理健康危机在停火后进一步显现。无国界医生(MSF)加沙心理健康活动经理克拉拉·阿隆索·贝拉斯科表示,停火虽让人们得以从“生存模式”中短暂喘息,开始面对自身的经历与损失,却也直接导致心理健康症状的严重程度和病例复杂性显著上升。

她特别强调,尤其对儿童而言,学校等教育机构的缺失使他们长时间流落街头,而父母们则全力应对食物、水、过冬准备等基本生存需求,难以提供充分照看与情感支持。缺乏安全的情感表达空间、持续的压力与未被满足的需求,正导致未成年人心理健康问题日益凸显。

无论是对于仍在加沙的民众,还是那些已经逃离的巴勒斯坦人,甚或是经历了战事的以色列人而言,长期被忽视的心理健康问题正愈发值得被关注。

哈利勒团队探望受伤的加沙难民

加沙心理健康专业人员“耗竭”

在加沙,包括无国界医生在内的许多国际机构正在极为艰难的环境中尽力做着帮助民众走出心理创伤的工作。

“所有类型的干预措施都是需要的,”贝拉斯科12月早些时候接受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采访时强调,从预防性社区活动、心理健康意识普及,到儿童情感表达空间、个人心理护理乃至针对严重问题的全方位服务,都不可或缺。

无国界医生在加沙为儿童设立的“嘉年华”活动,正是试图通过游戏、绘画、音乐和故事,为孩子们重建一个安全表达自我、重拾童年记忆的空间。

但她同时表示,心理健康最大的保护因素在于基本需求的满足——安全、食物、住所、饮水。“没有这些,我们可以预期心理健康需求将继续增长。”然而,加沙的心理健康服务体系本身已遭受重创,此前存在的大多数心理健康护理设施已被摧毁,获得服务的机会非常有限。

“当前一个关键的服务缺口是:严重缺乏能够收容没有家庭支持、症状严重且高风险个体的专门设施。”她说。

提供服务也面临巨大挑战。贝拉斯科特别提到当地心理健康专业人员的“耗竭”问题:他们也是民众的一部分,很多时候他们听到的故事与自己的经历相似。”

她分享了一个令人心碎的场景:在一次绘画活动中,一名儿童将自己的画作描述为“被毁的家”,随即开始哭泣,引发了在场约十名6至12岁孩子的集体痛哭。“这件事让我想到,我们的同事暴露在怎样的情境中,以及我们多么需要在前线人员中加强良好自我护理的实践。他们需要状态良好,才能帮助他人好起来。”

而那些早些时候南下经西奈半岛抵达埃及边境,或是已进入埃及的巴勒斯坦人,已更早受到了关注和支持。

瓦迪给妇女们送物资

当埃及开罗卡斯尔·杜巴拉教堂的法乌兹·哈利勒与伙伴在冲突发生后约4个月的2024年初驱车七八个小时到达西奈地区的埃及与巴勒斯坦边境时,眼前的景象超出了他们的想象:一个被改成野战医院的体育中心里,“成堆的年轻人手脚断裂、身上布满烧伤,母亲在地上为孩子哭泣。几乎没有床位,护士非常少。每五分钟就有一辆救护车送来更多的伤员,把他们放在地上。我以为自己到了地狱。想象一下,这还是那些能从加沙逃到埃及的人,那在(加沙城)里面的人呢?”他说。

哈利勒从一张床走到另一张床,祷告、安慰、交谈。他和加沙人说着同样的语言,有着同样的背景。“我们非常了解这些人,我们对他们来说并不陌生。”

于是他们启动了紧急救援计划:筹集物资、组织志愿者、与联合国和地方机构协调通行。第一批救援物资在三天内抵达边境。此后的近两年时间里,哈利勒和同伴们每周前往边境,为不断抵达边境的人们提供所需的食物、药品、毯子、床垫等。此外,随着战事的延宕,这些抵达边境的人员也逐渐被转移到开罗和埃及各地,哈利勒与团队成员便继续探访、安慰和帮助这些人。

据估计,截止到2024年,埃及境内的巴勒斯坦难民人数达到约10万人,但哈利勒认为,目前的实际人数是这个数字的两倍。

战争爆发初期,一位加沙记者联系他,请求他帮助五个搬到开罗的家庭。没想到一周后,他收到了五十个家庭的名单和联系方式。他们立即行动,帮助他们支付房租、购买药品、分发食品、提供交通援助。

“埃及没有开放的难民营,所以他们只能租房住。一个有六七个孩子的寡妇,每月要花上百美元。”哈利勒解释。

哈利勒的团队目前共有约六百名志愿者,两年来在开罗各区分发食物、衣物和床垫。“我们帮助的人总计接近三万人,大约五六千个家庭。除了一个家庭外,所有人都是穆斯林。”哈利勒说,“我们倾听他们的故事,看见他们的创伤和噩梦。每次探访,我们都告诉他们:你被爱,你被接纳,你现在在安全的地方。”

在最初几个月的救援行动中,哈利勒和他的团队意识到,加沙难民真正的需要远不止物质上的救助。“他们不仅需要面包,还需要有人听他们说话。”负责探访女性和孩子的奥黛特·瓦迪说。

“所以我们决定不再集中分发物资,而是逐家逐户探访。”在一次次探访中,哈利勒和伙伴们与一些家庭逐渐建立起信任。

“当我们时隔一周再去探访那些妇女时,她们告诉我们:‘你们知道我们遇见你们那天吗?那天我们平静入睡,没有做噩梦。因为我们感觉到有人爱我们,有人接纳我们。你们对我们来说是安全的。’”瓦迪回忆道。

哈利勒说,这样的回应让他们意识到,“爱”本身就能带来医治。于是,他们开始定期组织聚会,邀请这些妇女来到位于开罗的“安全之家”——一个专为巴勒斯坦流离者设立的庇护空间。

“她们说,这里是一个让她们可以大声说话、感受到自己是人的地方,”哈利勒说,“她们在这里被接纳,感受到被爱。她们需要的,就是爱。”

哈利勒的团队还关注到流离失所儿童的教育问题。

“在边境,孩子们没有学校,只能在家里学古兰经或数学。”瓦迪说,“他们在街上玩‘战争游戏’,模仿枪击和杀戮。”当下,他们开始筹备儿童中心,邀请老师加入,教授生活技能与和平价值观。“我们想帮助他们成为未来的‘和平缔造者’,而不是延续暴力的一代。”

瓦迪团队探望妇女们,一起祈祷。

防空洞里的阴霾

与巴勒斯坦人同样经历了两年战争阴霾的,还有以色列人。

2023年10月7日那天清晨,波赫特在阿什杜德30楼的家中被火箭弹的呼啸声惊醒,天空被硝烟与火光映照得通红。那一天,他亲自开车将小儿子送去军事基地,在士兵的脸上他看到了不同往日的恐惧。

随后,他30岁的长子也被征召入伍。不久后,幼子的好友在加沙附近牺牲,女儿最好的朋友——一位正准备婚礼的21岁女孩也不幸遇难。“这场战争在许多方面变得如此个人化和沉重。”波赫特描述,战争第一年,尤其是头几个月,没有正常的生活,城市空旷,商店关门,人们被困在家中,火箭弹持续飞来。关于人质及其家庭的消息撕扯着每个人的心,许多人质家属在耶路撒冷和特拉维夫街头呼喊,甚至有人因创伤而自杀。

面对社区的困境,波赫特在17年前创立的贝特哈雷尔教会迅速行动起来。“我们动员所有人起来帮助家庭,特别是那些丈夫被征召、带着年幼孩子留守的母亲。由于火箭弹袭击,她们无法外出购买食物。”他和伙伴们前往防空洞和住所,送去食物、水、风扇等基本物资和安慰与鼓励。

在以色列,防空洞体系是民众生存的最后一道防线。波赫特解释道,根据建筑法规,新建筑均配有内置防空洞,而老城区居民则需依赖公共防空洞。导弹来袭之际,生死往往取决于以秒计算的预警时间。

波赫特透露,在他居住的阿什杜德,预警时间仅有约45秒。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老人和带小孩的家庭难以奔跑躲避,这迫使许多人不得不长期栖身于阴暗、拥挤的防空洞里。

波赫特描述了防空洞中的情景:在狭小的避难所中,有人哭泣,有人沉默,人们的眼神里充满恐惧。“我们能做的,就是陪着他们,让他们知道他们并不孤单。当人们受伤、痛苦、破碎、经历磨难时,他们需要安慰。这就是我们通过祈祷、话语和实际行动来帮助他们的机会。”他说,在防空洞里,他们不仅送去食物,更带去希望。“我们看到了人们的眼泪,看到了感激和感谢,因为那时非常沉重和艰难。”

和平期待是从心而生的改变

眼下,联合国安理会授权向加沙派遣国际稳定部队的决议正在讨论中,未来该地区的政治局势依然复杂。

瓦迪团队探望流离失所的孩子

停火协议生效后,以色列剩余幸存的人质大多数仍深受创伤后应激障碍困扰。一些以色列人想要搬回两年前遭到哈马斯枪手袭击的以色列南部基布兹,但他们仍然担心战火可能重燃,那里不再安全。

根据皮尤研究中心的一项调查,认为以色列可以与巴勒斯坦和平共处的以色列人比例已经从2013年的约50%下降到今年的21%。

在以色列,波赫特同样在思考重建的意义。“战争结束并不意味着创伤消失。真正的重建要从心开始。”他和团队正在帮助那些失去亲人的家庭,支持退伍士兵的心理辅导,也为被摧毁的社区提供重建援助。“我们有许多志愿者,他们在做食物、修房子、安慰人。”

谈及未来和平的可能性,波赫特相信,真正的和平不是政治协定,而是从心而生的改变。“只有当人心被改变,战争才会真正结束。”波赫特表示,如果将来有机会进入加沙,他会去帮助那些受苦、饥饿、受伤的人。他与许多阿拉伯牧师关系密切,家庭之间往来频繁,也与以色列境内的穆斯林医生、护士和平共处。

哈利勒也持相同的信念。他的团队预计边境开放后,将迎来大量需要医疗救助的人,以及最终要返回加沙废墟的民众。他们正为加沙流离者规划三项具体的重建与关怀计划。

瓦迪在探望加沙妇女们

首先是孤儿——他希望能在战后建立一所大型孤儿院,把那些失去父母的孩子聚集起来,让他们有一个安全的家园。

其次是寡妇——他们打算为那些失去丈夫、身处孤立与绝望的妇女建造庇护所,使她们能够在那里接受系统的创伤医治课程,学习新的技能,重拾生活的意义。

他们还将关注失学的孩子们——在西奈半岛的阿里什,哈利勒的团队计划建立一所教育与成长中心,为从加沙逃出的儿童提供学习与陪伴的场所。“我们要帮助他们获得技能、生活技能和新的价值观,打断暴力的循环。”哈利勒说,“这是帮助他们从童年创伤中痊愈的机会——让他们成为新一代的和平缔造者。”他们也提到期盼在基建方面有强大实力的中国是否有可能提供一些人道主义的帮助。

波赫特和哈利勒都表示,走出加沙战争的阴影,不仅是清理废墟、重建房屋,更是修复关系、医治心灵,这个过程需要超越政治与族群的爱与牺牲。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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