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塬上惊现“方国”都邑 清涧寨沟遗址成全球考古关注热点

清涧寨沟遗址寨塬盖发掘区　　　受访单位供图

出土的串饰　　　受访单位供图

出土的漆豆　　　受访单位供图

　　一项始于2022年的考古工作，彻底改写了人们对商代陕北高原的认知。陕西省考古研究院在榆林市清涧县发现的寨沟遗址，不仅证实了三千年前这里存在一个与殷商王朝关系密切的发达青铜文明，其一系列震撼发现更是在近期登上了世界考古的最高展示舞台。12月25日，省考古研究院对此进行了再次解读和新成果通报。

　　从“边缘之地”到“区域政治中心”

　　长期以来，商代陕北地区在学术界眼中常被视为文明的边缘地带。然而，寨沟遗址的发现带来了颠覆性认识。考古学家在这片黄土丘陵地带，发现了一个总面积约300万平方米的超大型中心聚落。其遗存并非集中于一处，而是巧妙地分布在相邻的11座山峁之上，形成了独特的“多峁一体”格局。这揭示了一个结构复杂、分区明确的社会组织，是商代晋陕高原地区前所未见的区域政治中心。

　　最新的区域调查进一步揭示，这一中心的形成有着深厚历史根基。陕西省考古研究院院长种建荣介绍，陕北地区存在一个从史前龙山时期延续至商代的石城文化圈。在寨沟遗址，商代人基本接受并直接利用了更早的龙山时期遗留下来的石砌城墙等基础设施。区域文化活动具有长时段的延续性，绝非偶然兴起。

　　其中的瓦窑沟墓地，更是发现了9座带墓道的大型“甲”字形墓葬。这类高等级墓葬的规模与数量，在殷墟之外绝无仅有，明确指向这里是一处“方国”级别的贵族墓地。这一发现，为过去零星出土于晋陕高原众多商代青铜重器找到了归属，证实本地已存在具有复杂社会结构和精湛技术的高度发达青铜文明。

　　一部刻在实物上的文明交流史

　　瓦窑沟M3出土了181件（组）各类珍贵文物，每一件都诉说着跨越地域的故事。

　　改写技术史的双辕车：在M3墓葬中，与11辆殷墟风格单辕车一同出土的，还有一辆保存完好的双辕车。考古人员判断，其双直辕结构应由牛牵引，是名副其实的“牛车”。这一发现将我国双辕车的实物历史提前了约一千年。

　　象征王权的重器：重达8.75公斤的铜钺，体量与殷墟妇好墓所出铜钺相当，是军事权力的核心象征。而以往仅见于安阳殷墟商王陵的精美象牙器，在此出现，表明墓主能获取最高级别的礼器。

　　天南海北的奢侈品：墓葬中同时发现了产自印度洋的货贝、仅存骨板的南方扬子鳄皮，以及金器、玉器等。这些来自海洋、南方、草原的珍品，与具有北方草原文化特色的金耳环等器物共存，生动勾勒出当时四通八达的远程贸易网络。

　　由于重大的学术价值，寨沟遗址不仅是陕西省内备受瞩目的重要考古发现，更于近期赢得了国际考古学界的权威肯定。在刚刚落幕的第六届“世界考古论坛·上海”上，陕西清涧寨沟遗址成功入选“重大田野考古发现奖”，这一荣誉，标志着该项发现已成为全球考古学界关注的研究热点，它为理解商代国家政治格局、边缘与中心的文化互动，提供了至关重要的考古学支撑。

　　新进展

　　寨沟遗址或是商代方国“鬼方”文化遗存

　　随着清涧寨沟遗址考古研究的不断深入，围绕这个神秘方国的诸多谜题开始浮现出更清晰的答案。陕西省考古研究院寨沟遗址项目负责人孙战伟研究员结合文献与实物，对遗址的文化属性和其与中原商王朝的复杂关系，给出了更为深入的阐述。

　　这个雄踞陕北高原的方国究竟是谁？孙战伟研究员指出，虽然目前缺乏如甲骨文般的直接文字证据，但通过文献梳理可找到重要线索。该区域正是甲骨文记载中商代西北方国密集分布区，可知已达六十余个。学术界根据长期研究，普遍认为以寨沟遗址为代表的李家崖文化，很可能就是商代方国“鬼方”文化遗存。“鬼方”在记载中含义多重，或特指某一强大方国，也可能是对西北族群的泛称。

　　这个北方方国与强大的商王朝是何种关系？孙战伟研究员用“时敌时友”四字精准概括。从考古实物看，双方联系异常紧密：寨沟贵族拥有与殷墟如出一辙的铜器、玉器、象牙器等，马车形制也高度相似，证明在器物、技术、礼制观念层面存在深度交流。然而，甲骨文中亦有诸多商王朝与北方方国发生战争的记载。这种看似矛盾的现象，恰恰揭示了历史的真实复杂面貌。

　　寨沟地处欧亚草原与中原农耕文明交汇的关键节点，多种文化汇聚，尤其是出土众多马车，这强烈暗示，陕北高原很可能曾是包括车辆技术在内的多种文化要素南传北输的重要通道。

　　最新的研究解读表明，寨沟遗址正一步步揭开学界长期争论的北方强邦“鬼方”的朦胧面纱，生动诠释了三千年前中华大地上，不同文明之间那种既冲突又融合、在动态互动中共同发展的“多元一体”宏大历程。

　　新发现

　　“本土蜗牛”手串牵出商代“全球”贸易网

　　在清涧寨沟商代遗址的贵族墓葬中，出土了一件史无前例的饰品——一枚本地常见的蜗牛壳，与来自印度洋的货贝、珍贵的红玛瑙穿成了同一件手串。这一奇特的“混搭”组合，是全国商代考古中的首次发现，不仅是上古贵族独特审美的体现，其背后更牵连出一张从印度洋、南方水域延伸到北方草原的、规模惊人的远程资源贸易网络，强有力地证明商代晚期的陕北高原并非边缘之地，而是早期中华文明“多元一体”格局中的关键活跃枢纽。

　　这枚成为焦点的蜗牛壳，出土时确凿无疑是陪葬品。动物考古专家、陕西省考古研究院馆员杨曈指出，它属于“艾纳螺科”，是一种陕西当地的常见陆生蜗牛，具备所有人工饰品的特征：与珠饰原位摆放、壳身有人工钻孔。

　　“正因为它太普通了，被特意选中才显得格外特殊。”杨曈表示，这或许反映了墓主人的个人情感，也可能暗示着某种未被文字记录的地方性文化寓意。

　　在专家们看来，这枚“土味”蜗牛所串联起的，实则是当时顶尖的奢侈品与资源：同串的货贝产自温暖的海洋。综合全国考古发现，这种海贝早在五千多年前就已出现在中国西北，商周时期其使用达到顶峰，并沿西北—东南方向传播。寨沟的货贝很可能源自印度洋，通过西北方向的交流网，经黄河峡谷传入陕北。杨曈据此认为：“这暗示，当时中原与西北乃至中亚的联系，可能比与东南沿海的联系更为密切。”

　　另外，墓葬中出土的扬子鳄骨板，则是南北贸易的证据。杨曈解释，遗骸仅有鳄鱼皮下的骨板，而无其他部位骨骼，说明当时贸易的不是活体，而是加工好的鳄鱼皮。这类以往多见于山东、河南等商文化核心区的南方珍稀动物制品，通过贸易或贡赋方式北输至此。

　　遗址还发现了我国迄今最早的双辕车实物及大量车马遗存。研究表明，陕北地区很可能是车马从欧亚草原向中原地区传播的重要节点。墓道中象征性埋葬的马骨，进一步表明马匹在此地具有超越实用价值的礼制意义。

　　商代工匠已用“金云母”绘漆

　　近期完成的陕西清涧寨沟遗址出土漆器保护研究中，科技保护专家获得一项重要发现：这些商代漆器上使用的颜料中，首次发现了“金云母”的身影。这一发现将云母类矿物作为颜料使用的历史，从学界此前的认知大幅提前到了距今约3000年的商代，为中国古代颜料史、装饰艺术史及早期文化交流研究增添了关键新证据。

　　为了“唤醒”这些在黄土中沉睡已久的珍贵漆器，并确保其信息完整，陕西省考古研究院的文物保护科技人员从发掘之初便深度介入。陕西省考古研究院研究馆员李建西介绍，团队针对北方地区难以保存的脆弱漆器，开创了一套系统性的工作模式。

　　据悉，为了“唤醒”这些在黄土中沉睡已久的珍贵漆器，陕西省考古研究院的研究人员采用了显微观察、成分分析等一系列科技手段。分析显示，寨沟遗址出土漆器不仅工艺多样（包括木胎与非木胎），其彩绘的“配方”也极为考究：除常见的朱砂（红）、石绿（绿）外，本次首次确认了金云母的使用。

　　金云母是一种具有珍珠或金属光泽的片状矿物，研磨成粉后能为器物带来独特的闪光效果。这一发现具有多重意义：改写颜料史，将云母作为装饰颜料的实物证据上溯至商代，极大地提前了这一技术出现的时间线；印证高等级，在商代，漆器本身就是奢侈品。使用金云母这种珍稀颜料进行装饰，强烈印证了墓主人极高的身份和财富，与遗址作为商代北方重要方国都邑的地位相符。揭示资源丰富，金云母矿料的来源，是下一步有趣的研究方向，它暗示这个陕北高原的方国，可能拥有一个能够获取远方珍稀材料的远程贸易或交换网络。

　　针对这批珍贵但脆弱的漆器，保护团队创新了加固方法，并运用三维高精度扫描和数字虚拟修复技术，成功复原了“觚”“豆”“罍”等漆器的完整数字模型，既保障了文物安全，也为后续的实体修复与公众展示，提供了精准的“数字蓝图”。

　　本组稿件由记者张潇采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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