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赏月
by 木错
过两天是中秋,就想起某年中秋前夕,山里的法师捎来了一筐月饼。
此前去佛家庄拜访,法师说要自己动手做,还评说了几句时下的所谓月饼文化。几小块可怜的饼儿层层叠叠装进花花绿绿的盒子,不堪其扰,又极尽奢华之能事,本末倒置,愈演愈烈,相当无趣。而那油亮发光的饼子,搁一整年都不带坏的,能好吃么。
法师在山里开了一片地,种了些麦子豆子,据说还有芝麻,于是就能自己磨面榨油,和面的水也当然来自山泉,应该还有其它的佐物,都是天然的,月饼的原料大致就齐全了。
我没有亲见饼子是怎么烘烤出来的,眼前已然是一个扁筐,软藤编就,盖上贴着一张红纸,是法师的左笔书法,三个大字,九尊山。掀开了,便是用淡褐色的纸张包着的月饼。解开纸绳,散了纸张,只见一个个淡白色的饼子,其貌不扬,却是一派质朴本拙的气息,透着一股烤熟了的面粉香气,淡淡的。
茶已经沏好了,就一口茶水,咬一口饼。嗯,面粉和着芝麻豆子桃仁的味道,爨香纯正,或许正是月饼的本来面貌。法师说过,时下往往是扔了旧有的,模仿盗用了别个的,彷佛邯郸学步,到头来难免爬行。纵是一块月饼,也是如此,千变万化,眼花缭乱,早已失却本真,不知味之为味了。
莫道法师之语玄妙,他说自己讲的其实都是大白话,只是世风浮躁,人心惶惶,猛听得一二句,或有所悟。法师和佛家庄的名气就都大了,很多人慕名探访,却遍寻不着。法师听闻,也只是笑笑。
某个雨天,法师正在庄里与客闲坐,门帘一挑,却是个西装革履的老头儿进了门来,连叹地方好难找。法师一笑,并不认得。前客慌得起立介绍,说出个大位,是个常常在电视中露脸的名字,忙告退了。我初有些好奇他们后来都聊了些什么。又一想,不听也罢。
本来么,世人总是想象着逃离自己的生活,以为钻进深山,便是隐士了,与和尚晤谈一番,似乎旋即开悟了,俨然得了真味,却真真不知山究竟在哪里,可叹。
法师写过一首诗——
昔日住山不识山,
只为人间事态繁。
如今见得真如月,
任是市井亦深山。
除了官宦商贾,来得更多的,大抵是些好风雅的俗子,聊几句文化,讨一杯茶喝,皆大欢喜。法师来的都是客,阔腹笑纳,喝喝茶,说说话,日子就这么飘飘过去了。
有时兴之所至,法师还会问大家,讲上几句经文。某次有个呆货去了,毫不客气,说,不如讲讲心经吧。法师呵呵一笑,说,心经好啊,讲哪一句呢。那呆子歪坐在一把禅椅里,说,从头讲。法师乐了,咳咳一笑,端起小盏,啜了一口茶。
听一个皈依者说,妙法莲华经,煌煌六万九千言,且不说经文释义,单单经名中的妙字,便可讲上七七四十九天,真是妙之又妙,妙不可言。这么说来,从头讲起,怕是先得把身子扶正了再说吧。
我只去过一次佛家庄,与法师喝过几次茶,还写过一篇小文。也见过他人写的,各有逸趣。有的谦称太过油腻,我看了,确实辞藻华丽,颇有些寻章摘句老雕虫了。还有的,不说也罢。
法师并非修身养性独善其身的和尚,也不全是率性脱俗,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倒是常常去喝茶的人有时遇不到长袍芒鞋的他,那他就是拿着手机、驾着汽车,出门去了。他开一辆吉普,车牌头文字赫然一个红色的空,莫非真是空即是色色即是空。
但终于是多年未见了。初夏时忽而相遇,唱了个喏,就此别过。有时就是这样,君子之交淡如月。偶尔会想起那本老书空谷幽兰,最后一页那里写着——
南山遥望未趋前,
唯因深山在心间。
昔日贤者多叹语,
胸怀无山亦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