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是一个很多老师,只缺先生的年代。
我们特别想写写那些或风趣或清风或性格异秉的先生们。我们只是想说声谢谢。在老师面前我们永远是笨拙的孩子。
即使如此,残酷的现实总是将我们拍回原地。我们颠沛流离成天奔波,可能活得很简朴可能混得很浮华或者已经很牛逼,其实很少想起先生们。忙碌总是最好的借口,可能真的很忙,或许也是情怯。先生们就这样不浓不淡地走出了我们的生活。
我记得你,我却忘了你。我们是想给你一段时光,想想拉扯过我们的先生们。如果有幸还能联系上他们,打个电话或者发个消息,可能是这个秋天我们能做的最有意义的事情……
有师
大学时,有个老师教我们写作。他说陕西话。有一天忽然说他也是会说普通话的。当下就朗诵了一首诗——
啊~雷锋~~~你奏四窝大海里脊一鸡匪~~~
全班笑翻。
老师却不笑,正色道,额这四彪蠢的普通话啊~
全班又笑翻。
老师的姓少见,姓车。班里有几个货曾争辩到底念chē还是jū,相持不下,于是背地里都管他叫罗曼老师。
罗曼老师喜欢讲唐代传奇,常常正讲着课就说上一段。啊,从前有个书生,屡试不中,河边独行,忽遇一女,原是鱼精,道旁恰有茅棚,“他俩就在里面罗曼了一晚上。”
语气充满羡慕。
全班还是笑翻。
这样的故事罗曼老师几乎每课必讲。有一天居然拿来他编的一本书,几十个故事全是这主题。书生遇到仙女,或者精怪遭遇秀才,然后——罗曼。
老师特别喜欢这个词,从不把罗曼蒂克说全,大家后来就简称他为罗老师。
罗老师有一天说,啊,我们作家朋友前几天去了骊山,其中有个年轻漂亮的女老师,北京来的。
啧啧啧。罗老师发出巨大的赞叹声。
教室上空一阵混响。
只听他接着说,我们和这女老师一路上,狂呼乱叫,吟诗作画,罗曼得很。
全班再次笑翻。
罗老师常说和作家朋友的事情。
有一天,他说,夜黑呀,陈忠实到俺屋去咧,谝了好一会,然后骑着他喔二八大驴走咧。
二八大驴是那种最大轱辘的自行车。
其时,陈忠实刚鼓捣出白鹿原,人方出名,可能还没配专车。
全班还是笑翻。不为作家陈先生,而为罗老师——他也是骑着二八大驴来给我们上课的呢。
罗老师常年戴一顶米黄色的帆布帽,说他要是搁过去这样子就是特务。某次上课他讲白鹿原,我画了一张他。他讲课其实是很沉浸的,看起来好像挺凶,实则说话太搞。
他来上课喜欢讲汪曾祺,说汪最好的文章是《受戒》,说到受戒就要朗诵小和尚的诗。
他就在窗明几净纯洁庄严的教室里朗诵起来了——
妹子长得俏俏的
两个奶子翘翘的
想要上去摸一把
我的心里跳跳的
实在无奈得很,全班依旧没有创意地笑翻了。男生仰头向天,女生低首抿嘴。
从那以后,女生叫他黄老师。
诶,那时候么,这些女娃娃都还年轻,以为这就是流氓了呢。
要说我们班这些女娃,大都是厂里长大的,跟外头不太接触,从小听不惯陕西话,更不适应汪曾祺的诗,好不容易听懂黄老师的陕西普通话了,写作课结束了。
结果又来了个教历史的老师,也一口秦腔。
这是我见过最牛逼的历史老师,坐着上课,从不板书。只听他开口就讲——津千讲南宋,大家写哦,南宋,前括号,幺幺二七,杠杠儿,幺二七九,括号完。
他讲课说白了就是照书念,太认真了,把一本书划分成无数个一二三四。他就念起来了,大家写哦,大一,顿号,南宋的建立,句号,另起一行,阿拉呗一,顿号,北宋的灭亡,句号,再另起一行,圈圈儿一,靖康之耻……
那些单纯的瓜女娃们哪里听过这,一下就被大一小一圈圈儿一搞胡涂了,待到老师说宋高宗赵构逃到海上,就彻底晕菜了。
老师说——赵构这个货,坐着suán,刨咧~~~
我们几个土著,笑得都岔气了。有个脑瓜子灵光的女生借助时任男友的翻译,很快也搞清楚suán就是船,于是形成第二波笑浪。
啊呀,我也是从这几个老师这里,感受了方言腔调的逸趣,从此一发不可收拾,越发爱上了历史和写作。
车老师每每在课堂上读我的作文,冷怂得夸,夸我东一句西一句,写的是意识流。
我听说有个老头儿流沙河,也知道大浪淘沙,泥沙俱下,就一度用了一个笔名,沙石流,感觉阔气得很。
我刚进校就活跃到各个社团,第一周就进了校报编辑部,当学生通讯员。提起主编老先生,真是我的恩师。
先生姓李,看了我第一篇投稿,稍作改动,居然给发表了。此后凡有我的稿子,李老师必看必改,用毛笔蘸了红墨水,勾画出一篇潇洒的蝇头行楷。
当时,外系还有个矮个子女生,也颇受李老师器重,竟把办公室钥匙配了两把,交我二人,夜来自习。那女娃在里间,我在外间,各自读书,倒也相安无事。过了一年多,我才听说,这瓜女子正被高我一级的中文高个子男生暗恋,每约共进晚餐,总被女娃婉拒,又眼见我二人夜夜在校报自习,情恨交加,备受煎熬。有好事者胡涂仗义,挺身而出,欲以板砖击我。
恰此时,李老师推荐我参加革命传统爱国主义演讲,远赴壶口拍摄外景,躲过飞来横祸,要不然后脑挨砖,都不知怎么ger的。待我从陕北逛回来,那一对矮个子高个子如胶似漆,在校园里走来晃去,顿成风景。执板砖的好事者后来成了我伙计,痛陈往事,悔其鲁莽念头,说,差点错伤好人啊。我一笑,又笑了一下。
他们不清楚我内心的痛苦。虽然躲过一劫,其实在劫难逃——那个演讲后来也获了个什么奖,但演讲稿把我折腾够够的了。写一稿,李老师说不行,再一稿,还是不行。前后七易其稿,李老师终于忍无可忍,自己动手了。
我把老先生用红笔修改过的稿子,订成厚厚一册,起名《红与黑》,时时策我精进。
很多年以前,姓孔的那个老头儿说,三人行,必有我师。从小到大,我历经的这些位老先生,有人教我作文,有人教我书法,有人教我为人。有师,有让人记得这么牢的老师,真是一件难得开心事。
这么多年过去,我只在一个很偶然的机缘,见到了车老师,而李老师是某年在钟楼附近远远看到了,却始终没上前。他们有恩于我,我每每把他们从心底勾起,给友朋说说他们的趣事和恩德,并不全然在教师节里才想起他们。(作者:木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