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是村民自治,指导怎么变成领导?”
被“架空”的龚占英却有了难得的自由。每天,在炕角别人给的一台旧电脑上,她上网,看文章,和关心乡村选举的人在网上聊。别人送她一本中国社科院于建嵘的书《底层政治》,她看得如饥似渴。
为什么农民有了选举的权利,但选票承载的权利落不到实处?我经历了真实的选举,可选举上去了,又对村庄有什么改变?这就是中国的基层民主吗?
她问自己,也在思考村庄的未来。
2009年12月,全国人大公布《村委会组织法》的修改草案,并征求意见。龚占英意外地发现,自己和众多三农学者关心的“村两委”矛盾问题、村和乡镇的矛盾问题,并没有在这个修改草案中解决,反而平添了很多障碍。
她认为,这次村委会组织法的修改草案,把村委会的设立、撤销、范围调整的权力交给了乡镇政府。与原法中乡镇对村委会指导、帮助、不得干预村庄自治的规定违背。
还有一条,规定村支部“领导”村委会工作,也和村民自治的精神矛盾。“指导怎么能成为领导呢?”她问。
龚占英把自己的思考写了下来:“在乡村里,一次选举后,往往产生两个权力核心。一个是村民选出来的村委会,另一个往往是镇政府支持的村支部。二者常常发生冲突和矛盾。这些,都和法律规定的模糊有关系。”
她建议,既然自治,就应该给村民充分的自治。让他们能够真正地通过选举,选出自己的代言人,并把权利落到实处,而不仅是一张选票的权利。
2010年1月,她和山东的崔祥联、河北的王五等其他几位村官,把凝聚着自己思考的这封信寄给全国人大,但到现在都没有回音。
而与此同时,受到镇上支持的村支书魏世军仕途顺利。通过“选拔优秀村支书当公务员”这个地方政策渠道,2008年魏世军成为乡镇一级的公务员,并继续担任西骆驼坊村的村支书。“村主任龚占英原来就‘上访’,当选后继续‘上访’,不管村里的事情。”说到村里的“两委矛盾”,魏世军对本报记者说。
他承认公章以前在他手里,现在由镇上管,但如果村里有征地这样的事情,肯定是他去盖章。
3月4日这天早晨,龚占英从北京回到了家中。她家的平房还是1964年盖的,低矮、促狭。母亲抱怨着:“原来我家光景挺好。自从她做这村长,家里积蓄都花光了。也把她婚事耽搁了。”“唉,我看你是为了集体,害了自己。”母亲叹了口气。
龚占英的目光投向窗外,院子里满是冰雪。她低低地说:“那我也得走下去。”
农民这一票是不是真有用? ——访著名学者、世界与中国研究所主任李凡
“龚占英的遭遇并不是孤例,近年来,全国出现了不少这样的情况。反映出的一个现实是,基层民主中的乡村选举已经很难正常进行下去了。”世界与中国研究所的李凡先生,在接受本报记者采访时这样说。
李凡先生多年来致力于对中国基层民主的研究。谈到如何看待中国乡村草根民主中的问题,龚占英这样的乡村精英出路在哪里?李凡的看法并不乐观。
事实上,中国乡村一级的基层民主是从1987年全国人大通过了《村委会组织法(草案)》后发展起来的。此后,由于选举的介入以及选举方式和选举制度的不断发展,被人们认为具有“民主”的涵义在内。又随着村民自治中的“海选”等举措,这一农民的自治又更具备了“民主”的色彩,并因此而成为“农村基层民主”。
李凡认为,龚占英的遭遇中,折射的矛盾还是比较普遍存在的乡镇和村庄矛盾,以及村“两委”即村支部和村民委员会的矛盾。事实就是,村民选出代表他们意愿的村委会主任,而乡镇为了控制村庄,安排“自己”的支部书记。
“村委会领导经全村村民直接选举,在村级权力结构中具有很强的合法性。相对于这种合法性,那种在只占群众少数的党员中产生、并由上级任命的党支部,就受到村民们和村委会的质疑。这两年来,两委矛盾冲突已经公开化,有些地方比较激烈,发生了许多当选的村委会拿不到印章,无法领导村里经济的事例。”李凡曾撰文写道。
而龚占英所在的大同市倍加造镇西骆驼坊村,因为地处城市边缘,在土地成为稀缺资源的今天,无疑成为乡、村矛盾的多发地。
“其实这种矛盾发生的根本原因是:基层政府要控制地方资源,而控制资源最好的办法是控制村庄的权力中心。”李凡认为。如今一些地方以创新名义给村支书“公务员”待遇,客观上也是为了更有效地控制村庄。
李凡认为,这些现实问题,导致乡村自治、基层民主如今处在一个极其艰难的边缘。在河北等地,已出现很多村庄多年不选举的情况。而这些,已为基层民主的尴尬处境敲响了警钟。而其根源,是在中央集权的制度下,这样基于选举制度的乡村基层民主,还是难以衔接。说到底,现在要关心的,是法律赋予农民的民主权利是否真正地落实?农民手中的一票是否还真有用?
而在本次全国两会上,来自黑龙江省的全国人大代表、著名律师迟夙生,也注意到了龚占英等“村官”的建议。长期关注基层民主选举的她,递交给本次大会的议案就是关于村委会组织法修改的。
“乡村选举关系到整个基层民主的发展,龚占英等基层实践者反映的问题,应该引起立法者注意。”迟夙生对本报记者说。
本报记者江雪文\图
对话龚占英——
权利不是天上掉馅饼要自己去争取
记者:当村主任5年了,你说自己只是个名义上的村主任。现在还有劲头吗?
龚占英:有时很无奈。当村主任就是要为老百姓做事,结果我光维权了。大家都劝我,这样又做不了事,随便做点生意什么的,生活也比现在强。
可我是经过思考的,我觉得我这样做还是有意义的。虽然村民们希望我能做事情,带来一些具体的实惠,但我维权的目的,是为了拿到公章,维护村民的民主权利,也是为他们做事,只是他们有时不理解。
记者:还会坚持下去吗?
龚占英:虽然有时也感到喘不过气。不过多想一想,就捱过去了。我就是想改变农村的面貌,改变这些发生在我的乡亲身上不合理不公平的事情。
记者:但现在选你的人,已有些灰心了。
龚占英:实际上我也快灰心了。因为我对不起那几百张选票。别人也说,你咋活得这么累呢。当初全村人有委屈,没处申冤,把我选上了。至少我没有同流合污。
记者:这些年印象最深的是什么?
龚占英:就是当选之后,上级这种干预的压力,和我之前想象的完全是两回事,完全颠覆了我的思想。
记者:以前是什么思想?
龚占英:以前觉得,不管法律上,道义上,人之常情也好,我认真为老百姓做事,镇政府就应该支持我,没想到这么难。
别人说,你不是玩政治的人。我说我就不是,也不愿去玩政治。我就是村民中普通的一员。有些人建议我和政府靠近些,前途无量,我说,那是别人眼里的前途,和我想的不一样。
记者:一些人认为基层民主做不好,包括出现贿选等现象,是因为农民素质不高。
龚占英:我觉得外面的人,真正了解农村的不多。虽然因为基础教育不好,农民的文化水平低,但素质也是环境造成的呀。看你创造一个什么样的环境给他们。我们村刚开始选举时,他们不看重自己的票,后来经过真正的选举,他们就知道,卖了选票,等于把自己卖了。
乡村选举为什么出现贿选?一个重要问题是村民没有其他选择。如果两个候选人一样“黑”,并不想为村民办事,那谁出的钱多,村民就选谁。
记者:你觉得乡村民主的出路在哪里?
龚占英:拿我们村庄来说,打个比方,全村人的东西都在这个锅里,拿勺子打饭的,就是村支书一个人。他的权力是谁给的,谁来监督他的权力?
现在镇上和村上的利益纠结,主要是征地款。我是民选的,如果光听上级的话,就违背了老百姓的利益。但书记是上级指定的,他们就可以控制。
如果选出一个正直的村主任,会认真地对待自己手中的选票,但如果选上后,他变了,不为你负责了,怎么办?如果老百姓把自己的民主权利寄托在一张选票上,那这个民主权利还是要被架空的。所以,还是要让村民们能够真正参与到村庄的管理。
我现在要做的,就是告诉村民们,要去争取自己的权利,天上不会掉馅饼,不争取,别人不会主动给你的。
“我想不通,为啥要把村主任叫村官呢。‘官’和民主制度不是矛盾的吗?”躺在火车上铺,龚占英像是在给记者说,又像在喃喃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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