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滑坡背后的乡村学校沦陷
南方都市报马金瑜
曾经有500多学生的牛薛沟小学,如今只剩看门的吴老汉。
麻地沟小学只剩下赵老师和两三个学生。
陕西榆林市子洲县遭山体滑坡掩埋的房屋,紧依高陡斜坡而建。CFP供图
他们从农村涌向县城求学,租住危险而廉价的房屋,黄土在瞬间崩塌
3月10日凌晨,陕西省子洲县双湖峪镇双湖峪村石沟发生山体滑坡,8.9万方黄土,将紧依山坡的窑洞及建于其上的房屋29间(孔)砸毁,15户44人被埋。
租住这些房屋的人,大部分是在子洲县城读书的农村孩子和进城陪读的父母。师资流失、学校撤并、教育资源不均,令乡村学校渐成空壳,而一个个进城求学梦,却破灭于崩塌的黄土。
“哎———对面山的那个圪梁梁上,那是一个的谁,那就是的那要命的二啦妹妹……”隔着黄土高坡的沟沟坎坎,一排排的窑洞,十八转山路,顺着悠长的歌声,你才能找见唱歌的人。
暖房也要唱歌哩!3月9日白天,赵宁搬进新家,说是新家,就是山坡上一孔旧窑洞,在陕北子洲县,能住上100元一个月的房,一家人就高兴着呢,娃要在城里念书,有个能吃饭能睡觉的地方就好得很。按照陕北的风俗,搬了新家要暖房———不管家里光景多么恓惶,总要和亲戚乡亲坐下吃点喝点,拉拉家常,高兴来要唱上几嗓子。加上娃娃,十个人把窑洞挤得热热闹闹,赵宁在炕桌上摆了一瓶白酒,酒一直喝到了半夜1点10分。
8.9万方黄土,就在这一刻全塌了下来。
进城借读
“我们那里住的,不是出苦力揽活的,就是拾破烂的,都是受苦人,都是为了娃娃有好学校上”
在县城周围转了一圈,69岁的张明富还是带着两个孙女住到了这座属于房东曹英的房子里。
2009年9月,为了方便孙女在城里读书而看房的时候,爷爷张明富发现这地方陡,下面空,万一下雨就很危险。“知道这危险我也没条件,住楼住不起么,只好住这个便宜房子。”100块钱一个月,有一盘土炕:“就是白天,你进那个房子都害怕呢,潮得很,墙上都裂的口子,知道这危险,农村人没条件,便宜能住上就行了。”
带着简单的灶具和铺盖,祖孙三个就住下了。县城的菜算下来太贵,三个人的一顿饭就要十几块钱。整个冬天,祖孙三个吃的东西几乎都是从村子里背来的,土豆、萝卜、白菜、面粉“吃好一点就兑点粉条给娃炒上。再带点小米,家里种的豆子能换点白面。”
孩子的爷爷张明富说:“我们农村人进城是受难吃苦学习来,只好租最破烂的房子,又不是来享福的。晚上剩下的饭,要是跳个臭虫进去,拣出来饭还能吃,那不能倒了。”
孩子的爸爸张占成在子洲附近的油井上打零工,一个月有几百块钱。子洲县所在的陕北地区,由于丰富的石油和天然气资源储量拉动的“能源经济”,在近年来造就了一大批高收入人群,因此被媒体戏称为“中国的科威特”。这里已经成为陕西乃至西北迅速富裕起来的区域,钱包鼓起来的陕北人,特别是资金雄厚的富豪阶层早在几年前就把目光瞄向了楼市。西安地产界就有个流传甚广的陕北人经典对白“你要去西安买房?给我也捎上两套吧。”
子洲县城的房子也逐年看涨,根据子洲县国土资源局的统计,2010年已经涨到均价2300元一平方,一套临街的住宅基本上在35万左右,租房一年也要七八千到1万。3·10事故发生后,子洲县国土资源局的一位干部私下说“现在县城的房子我们也买不起。”在陪同国土资源部和地质环境监测专家在山顶勘察时,这位干部指着子洲县城周边的窑洞和一些低矮建筑说“你看看那些地方,随便你去看,都是带着娃娃来念书的。”
在陕北农村,尽管贫穷,重教却是古老的传统。读书,走出贫困的黄土地,是世代受苦人的梦想。子洲县和清涧县是邻县,曾写出小说《人生》和《平凡的世界》的著名作家路遥就出生在清涧县。小说中出生于农村的主人公高加林和孙少平,他们为了理想和生活的挣扎,几乎是这片黄土地上过去三十年的真实写照。
在3·10事故中受伤的张海艳,让孩子进城读书就是想让孩子日后不要受穷,“我不识字,儿子不要像我,他要是能踢腾出去,我就是跳崖也愿意。”
但带着孩子,在子洲县谋个住处,对于从子洲下面农村上来的农民,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其中遇难的两位父亲都是城里的粉刷匠,就是粉刷的活,也不是经常能有的。事故中幸存的母亲郭淑霞说:“我们那里住的,不是出苦力揽活的,就是拾破烂的,打工的,都是受苦人,都是为了娃娃有好学校上。”
乡村空壳学校
曾经有500多位学生,30多位老师的小学,如今只剩一个看门老汉
从子洲县城出发,顺着蜿蜒的山路走上近30里路,如果不是山墙上“尊师重教为国育才振兴中华”那一行字,这就是路边一个敞亮的农家大庭院了———很难发现这座曾经有500多个学生的子洲县三川口镇牛薛沟小学。
64岁的吴加埃老汉正在院子里吃饭。他说,在附近几十里地,这座小学都算是好房子,山墙全是麻石,就是村里条件好的人家,也只用几块石头。虽然一半院子隔出来养了两头牛,还是很宽大。这座有21间教室的小学,曾经有500多位学生,30多位老师,2007年前后学生和老师大量流失。
现在平时只有吴老汉一个看门的,于是他就养了一条狗,又喂了八只下蛋鸡。其中两个教室门上钉着牌子,一个药房,一个医务室,平日里都锁着门,也没有大夫,其他教室里堆着闲散的桌椅,吴老汉说:“有些都让以前的老师劈柴烧火了。”
子洲县三川口镇麻地沟小学算是还在用的。赵老师说,“现在农村就这么个,除了老人就剩下憨憨(傻子),再有的就是家里实在太困难的、家里有老人要照顾的,能走的都走了,这学校也空了。”
3月11日这天,她的三个学生中,有一个请假。上课的只有6岁的女孩钟娜和5岁的小男孩李浩宇,一个上一年级,一个上学前班。空旷的院子里,只有两个孩子玩皮球的嬉闹声。“就这两个学生,人教着也没信心,一天就这让娃晃荡着。”48岁的赵老师说话的声音在空旷的院子里响起回声。
她到这个小学6年了,2004年还有30多个学生,6个教师,逐年递减,到了2007年,就只剩下了她一个老师,三四个学生。6岁的钟娜年底可能也要走了,到时赵老师面对的就是两个学生。
近几年,麻地沟村的村民陆续将孩子转到城里上学,村小学的孩子们越来越少。赵老师家在子洲县城,她也知道,城里学校教学质量好,好老师都到城里的中学,还能学电脑、学英语———实际上,大多数村民都是冲这个去的。经历了扫盲、“普九”之后,现在的农村家长越来越向往让孩子接受更优质的教育。
三川口镇的海军希望学校,师生比麻地沟小学要多些,现在有5个老师、5个学生。这是附近几十里地少见的楼房,贴着瓷砖、水泥红砖的两层楼房,子洲县政府颁发的“示范小学”金色牌子亮得晃眼,“按说这是远近都数得着的好学校!”在学校旁边开商店70岁的老人常春旺说,海军希望小学也曾经有学生200多人,同时配备有十几台电脑,开有英语和电脑课,但现在这两门课程因为没有人教而停了下来。
除了三川口镇中学,学生多的要算楼坪小学,现在有17个学生,加上校长武海林在内有4位老师。15个教室,曾经有300多学生。50岁的武海林校长说,近三四年,学生和老师都走了。“能走的老师,都走了,不管是调走还是请假的。现在剩下的三个老师,都是和我年纪差不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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