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07月19日 登录论坛 注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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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倾斜的天平

  办理离职手续期间,张伟曾走进中国照相馆,以“留念一段过去的岁月”。这是一家老字号。摄影师前面端坐的,是一名面貌清爽、举止谦和的男青年,鼻梁上架着黑色半框眼镜,身上捂着浓黑色法袍,红色领口上钉有五粒金色纽扣。细看,纽扣上嵌有象征司法公正的天平图案。

  付出与所得的失衡,也在考量着系统内每一个体。法官的人生天平,说不清何时开始倾斜了。

  刚入行时,张伟特别崇拜庭室一名前辈。老同志“文革”前就在法院工作,每天抽最便宜的烟,从不受当事人吃喝邀请,两袖清风、生活简单、爱好很多,“办完案就顾自己玩”。

  年轻人曾从老同志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未来。自我感觉最好的,是2003年前后至2007年前的时光,《法官法》通过了,身边的法官也颁发了等级证书,法官对职业前景充满了美好的预期。“但紧接着,公务员法就颁布了。哗,整个倒车就开始了。法官成为体制内的一个工具,再想找独立的司法裁判者定位,很难找得到了。这些年,倒车开得太厉害了。”

  公开报道显示,2006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公务员法》颁布,将法官、检察官纳入公务员体系。这一规定曾在法学界引起很大争议,中国人民大学法学院教授胡锦光指出,将法官、检察官纳入公务员管理体系,忽视了法官、检察官的职业特点和社会公众对法官、检察官不同于其他人员的期望。更有专家直言,此举将给行政干预司法留下隐患。

  而在基层法院——社会矛盾最集中的层面,法庭日益成为群众解决所有纠纷的单一渠道,承受相当大的工作压力下,执法者还要面临来自各方的监督干预。如张伟一样的基层法官,大多有过被“信访不信法”的群众搞得疲惫不堪的经历。当事人拨打一个政府热线投诉,法官就要抽时间向其征询意见,化解矛盾。为解决案件纠纷,北京市高院2010年推出递进式化解方式。申诉案件先转回基层法院筛查化解,反复处理,力争让当事人息诉。张伟直言,作为基层法官,对这种程序很反感但又不得不做,“这是一个正常程序加了一个非正常的递进式。我判了当事人输,他能对我满意吗?”

  一名去年辞职读博的基层法官也有相似体验,在接受媒体采访时,他阐述称:“即使一个案件完结,如果有上访,上级还会要求你对此案作出说明。对于不服的民众,还要一次又一次接待安抚。一些案件,已经不能单纯依据事实来作出审理了。”

  还有“坏人”利用制度缺陷及维稳需求,来达到自己诉求,比如,明明没有继承权的当事人,通过四处闹,迫使法院最终把房屋判给他。

  向庭长解释离职时,张伟也有些小牢骚:“我发现工作被兑水了。”兑水,指的是在法定审判职责之外,基层法官还要搞调研、做宣传、写论文,当然也包括参与维稳,跟当事人化解矛盾。

  关于论文、外宣及上报案例数量,据了解,每个法院都有一系列指标,然后量化到庭室,再具体到个人。比如张伟,今年上半年要完成一篇论文、一个案例。诸如他这样的法官岗,也有宣传任务,需要上电视、广播做节目,给报纸供稿。年底考核时会有加分,而化解涉诉信访,只有扣分。

  后来,他悟出来了:指标跟我没有任何关系,只会让一个单位在数据上好看,说白了,是考核领导的。

  刚参加工作时,当年被评为全院标兵、全市先进的法官,一年结案100件。效率之高已经让同事们觉得不可思议,年结案四五十件在当时比较正常。而去年获评先进时,张伟全年审理案件256件,仅剩3件没结案,“但真累得够呛”。而今年上半年的受案数量,已超过去年全年。

  互相作证的是,前几年,他手里的未结案一般不超过10个,去年不超过30个,到今年上半年,一下子超过100个,“我觉得自己数不过来了。”办公系统列出了全庭室的案件分配,每名法官审理任务都不轻松。有年轻法官为开庭,甚至中午饭都来不及吃。

  他晚上会被案件有瑕疵的梦惊醒。然后早上到单位,第一件事就是赶紧翻卷。偶尔在家加班,儿子伏案写作业,父亲在旁边写判决。

  去年年底,这名棒球爱好者的一个队友在其眼前猝死,这事深深触动了他:长期在重压工作环境下,健康出问题了家人怎么办?

  答案已经有了。

  封存的法袍

  6月底,张伟将领到的最后一张工资条晒到微博上,5555.8元,自己调侃“还挺顺”。上千网友转发,包括大V。有人转发时解读为北京法官嫌工资低离职。

  “懒得去解释。”当事人称没想到大家“炒”这件事。39岁的北京土著,有车有房,父母有丰厚退休金,生活没太大负担。

  虽然一再强调挣钱真没那么重要,甚至在公众场合提及“钱”的时候都会压低声音、含混过去,但回忆中的遗憾事也与收入有关。那是去年春节,他跟老婆的工资加起来,不够满足孩子去海南玩一趟的心愿。工作努力,年年评先进、评优秀,到头来收入尴尬,这位父亲自尊受挫。

  他周围的年轻法官们,更为生计所迫。一名北京名校法学院硕士,买不起商品房又排不上两限房,同爱人住单位宿舍,每天从上地赶到顺义上班。甚至有人调侃基层法官、书记员都不用买钱包,反正没钱可装。“北京的基层法官很敬业的,司法改革如果能做到让这些人得到应该得到的,我觉得这是最基本的。”

  张伟曾期待在努力与回报间寻得平衡,如果法官算专业技术岗,按年限、考核标准去定职级、晋升,他们也不必眼巴巴地望着难以企及的正科、副处。但据《2013年北京市高级人民法院工作报告》,近5年市高级法院开展了6次法官遴选工作,仅有83名优秀法官从基层法院遴选到市高、中级法院任职。

  出离体制前,他还动过调动的念头,起码16年工龄没白费——却被告知没相关途径。知情人透露,部分法院内部有条不成文规定,即不准调动,要么辞职,要么留下。

  这种不平衡感无处宣泄。“不可能没有怨,因为我的理想被毁了,但似乎跟每个人都没关系。制度是无形的,我又能去怨谁?”

  “制度设计的不合理,将他们逼上街头,砸碎自己的铁饭碗。”盈科律师事务所律师易胜华对骨干法官们的流失表示相当惋惜。他与张伟在网上认识,两人调侃、逗贫,也探讨法律事务,交情不错。

  很久以前,易律师就隐约感觉到张伟有离开法院的意念,后者的离职,在易律师的法官、检察官朋友圈里,已经不是第一例。但他感慨,如今动摇的多是被单位重用的骨干,有的甚至已经是处长、副处级别。一个标志便是,这些人之前从未流露出转行的情绪,但近来见面会以开玩笑的形式打听律师行情,还有人沉默观望。

  易律师呼吁,制度设计者要充分考虑基层及实际情况,让真正“做事的人”享受到司法改革的红利,激发他们的活力。保持法官、检察官的队伍稳定,也是为了保证司法质量。

  张伟是等不到红利了。利用这段时间,张伟开车到农村,同曾经打过交道、关系不错的村干部、民调主任告别。对方很惊讶:“公务员多好的工作,怎么说辞就辞了?”

  几天前,“瓷器”的副庭长劝他再考虑考虑,新一轮司法改革路径日益明晰,法官的状况会有改观。

  至7月9日,最高人民法院通报了《人民法院第四个五年改革纲要(2014-2018)》的核心内容。《纲要》里提及了问题:我国对法官沿用普通公务员管理模式,不能充分体现司法职业特点,也不利于把优秀人才留在审判一线;也提出对策,要坚持以法官为中心、以服务审判工作为重心的法院人员管理制度。将对法官、审判辅助人员和司法行政人员实行分类管理;建立法官员额制;完善法官等级定期晋升机制等。

  张伟态度消极,“39岁,我等不了。我16年里没有达到在这个职业里应该达到的职级、收入与尊严。司法改革几次阵痛后能解决一些实际问题,但如果这是5年、10年以后的事情,那时候我都快50岁了。一辈子都在改革中度过,我会觉得太悲剧了,没有任何意义。”

  他的手机中还存有两张旧合影。第一张是同一庭室的5个人。都已先后离开法院,有3人是今年离开的,其中包括他自己;另一张摄于五六年前,10个人的庭基层组织,至今提拔两人,一人退休,一人退居二线,剩下的6人都走了。绝大部分转型做律师或公司法务。张伟准备选择前者,收入应该会翻数倍,但他几次叹气:“我追求的这些东西,都没有办法通过这次转型来实现了。”

  他现在的微博名叫“时间的灰烬”;注册邮箱是“时间的印迹”。7月15日,法袍上交,16年就此封存。

  “这既是我抛弃了过去,也是所有的努力离我而去。”

  文/本报记者 孙静

  摄影/本报记者 黄亮

编辑:李晓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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