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大山作品《花生》
小时候,我特别爱吃花生。街上买的五香花生、卤煮花生,我不爱吃,因为它们是“五香”的、“卤煮”的。我爱吃炒花生。那种花生不放作料,也不做过细的加工,那才是花生的真味。
然而这种花生,城里很少见卖。只有在冬天的晚上,城外的一些小贩,挎着竹篮进城叫卖:
“大花生,又香又脆的大花生……”
那诱人的叫卖声,弄得我睡不着觉。父亲便去叫住小贩,买一些给我吃。晚上吃了,早起还满口的清香。
也许是从小就爱吃花生的缘故吧,我二十一岁上,县里动员知识青年下乡插队时,我愉快地报了名,来到全县有名的“花生之乡”———梦庄。
我们来到梦庄,正是收获花生的季节。队长肩上背着一个小闺女,领我们安置好了住处,对我们说:“今天晚上招待招待你们。”
“怎么招待?”我们问。
“你们城里人,爱吃山药,焖一锅山药吃吧?”
“不,”我说,“我们城里人,爱吃花生。”
“对,吃花生,吃花生。”同伴们都说。
“吃花生,吃花生。”小闺女拍打着他的光头,也说。
“哎呀,那可是国家的油料呀……”队长牙疼似的吸了一口气,终于说,“行,吃花生就吃花生。”
队长三十来岁,人很老诚,也很温和。不论做什么事情,他的肩上总是背着那个小闺女。那闺女有五六岁,生得又瘦又黄,像只小猫。房东大娘告诉我,队长十分娇爱这个闺女,她是在他肩上长大的。
晚上,队长背着闺女,来到我们的住处。保管员也来了,背着一筐花生和一布袋头沙子。我们点着火,他先把沙子放到锅里,然后再放花生。他说,炒花生,其实不是靠炒,而是靠沙子“暖”熟的。如果不放沙子,干炒,花生就会外煳里生,不好看,也不好吃。
花生炒好了,放在一个簸箕里,我们坐在炕上吃起来。那闺女坐在我们当中,眼睛盯着簸箕,两只小手很像脱粒机。
那花生粒大色白,又香又脆,实在好吃。我们一边吃着,不由得赞美起这里的土地。队长听了很高兴,说是村北的河滩里,最适合种花生了,又得光,又得气,又不生地蛆。早先,花生一下来,家家都要收拾一个仓房,房顶上凿一个洞;收获的花生晒在房上,晒干了,就往那洞里灌。一家藏多少花生?自己也说不清。
正谈得高兴,“哇”的一声,那闺女突然哭起来。我很奇怪,赶忙拣了一颗花生,哄她说:“别哭,吃吧,给你一颗大的。”
哄不下,仍然哭。
“你怎么了?”我问。
她撇着小嘴儿,眼巴巴地望着簸箕说:
“我吃饱了,簸箕里还有……”
我心里一沉,再也吃不下去了。平时,梦庄对于这个闺女,是太刻薄了吧?
那年,花生丰收了,队里的房上、场里,堆满了花生。我一看见那一堆堆、一片片的花生,不由就想起了闺女那眼巴巴、泪汪汪的模样。一天,我问队长:队长,今年能不能分些花生?”
他说:“社员们不分。”
“我们呢?”
“你们还吃油不?”
“吃呀。”
“吃油不吃果,吃果不吃油。”
和社员们一样,我们每人分了一斤二两花生油,没有分到花生。
第二年春天,点播花生的时候,队长给我分配了一个特殊的任务。上工后,他让社员们站在地头上,谁也不准下地,然后让我和保管员拉上小车,带上笸箩,到三里以外的一个镇子上买炸油条去。买回油条,他对社员们说:“吃,随便吃。”吃完油条,才准下地。我问他为什么这样做,他说:“你算算,吃一斤油条四毛六分钱,吃一斤花生种子多少钱?再说,花生是国家的油料呀!”
“这个办法是你发明的?”我问。
他笑了一下,没有回答,笑得十分得意。
这样做了,他还不放心。收工时,他让我站在地头上,摸社员们的口袋。我不干,他说我初来乍到,没有私情,最适合做这项工作。
社员们真好,他们排成一队,嘻嘻哈哈地走到我面前,乍起胳膊让我摸,谁也不在乎。
就在那天晚上,我正做饭,忽然听到东南方向有一个女人的哭声。正想出门去看,我的同伴跑来了,气喘吁吁地说:“快走,快走!”
“哪里去?”
“队长的闺女死了!”
我一震,忙问:“怎么死的?”
同伴说,队长收工回去,看见闺女正在灶火前面烧花生吃。一问,原来是他媳妇收工时,偷偷带回一把。队长认为娘儿俩的行为,败坏了他的名誉,一巴掌打在闺女的脸上。闺女“哇”的一声,哭了半截,就不哭了,一颗花生豆卡在她的气管里。
队长家的院里,放着一只小木匣子,木匣周围立着几个乡亲。队长夫妇不忍看闺女出门,躲在屋里低声哭泣。黑暗中,谁说:
“钉盖吧?”
“钉吧。”
正要钉盖,“等等。”闺女的姥姥拐着小脚,从厨房屋里走出来。她一手端着油灯,一手攥了一把锅灰,俯身把那锅灰抹在闺女的脸上……
“你,你这是干什么?”我把她一搡,愤怒地说。
她也流着泪说:
“这闺女是短命鬼儿。这么一抹,她就不认识咱了,咱也不认识她了,免得她再往这里转生。”
那天黑夜,我提着一盏马灯,乡亲们抬着那只小木匣子,把一个早逝的、不许再“转生”的生命,埋葬在村北的沙岗上。
一连几天,队长就像疯了一样,不定什么时候,猛地吼一声:“我瞒产呀!”
“我私分呀!”
“我……”
可是,一直到我离开梦庄,一粒花生也没私分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