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这是唐人的怀乡之作,也可视为古今羁旅之人的共同情愫。然而,这两年在“回家过年”的语境中,我们分明一次次触摸到弥散于当下社会中很现实的某种“恐归”情感。一边是思乡心切的忧伤,一边却是回家情怯的念想,思乡与恐归之间,什么在催化?
恐的不是“家”而是回家的烦扰
“我已经好几年没有回去了。”电话那头的王海峰说。王海峰家在咸阳农村,现在在西安打工,一个月三千多元的收入。按说,他家离西安并不远,收入也还不错,但就是不愿回去,原因是“自己出来十多年了,混得不好,怕人问买房买车没”,“挺压抑的,这种想回而又怕回的滋味。”
这种感觉,孙建民也有。孙建民是一名公务员,在“怕”回家上,却和打工的王海峰感受很像。“回家是个很沉重的话题。”孙建民说,他有三个家,一个是自己在西安的家,一个是郊县农村父母的家,还有一个是甘肃平凉岳父母的家。每到过年前,孙建民总会发愁,该回哪个家过年。
说到该回哪个家,延安人李梅更是头疼。结婚十多年来,几乎每年都会因此和丈夫吵架。好几次吵完架后,李梅带着孩子回娘家,丈夫独自一人回关中农村婆家。“回哪个家都是一大笔花费,有些负担不起。”
“我想知道别人是咋样消除怕回家的压抑感的。”王海峰不停地表达这样的意思。有着类似想法的,不只是王海峰一个人。我们征集“怕回家心得”,得到了数十名读者的呼应与倾诉;网络上,“恐归”话题也纠结着网民的神经,成为“回家过年”之外的热门话题。
梳理读者们的倾诉可以发现:“恐归”的背后,有对春运艰苦折腾的发憷,有人情往来与路途消费的不堪重负,有混得不如意无颜见江东父老的纠结,甚至有大龄青年还没找到对象的几丝愧疚……即便,家中年老的父母与幼小的孩子在倚门守望,但还是有人坚定地留在了他乡,不为别的,只因回家有着太多太多的烦扰。
恐的不是“家”而是故乡的陌生
“故乡的山水都渐渐远离了我,但我却并不感到怎样的留恋。”这是鲁迅在《故乡》中写下的句子。彼时的鲁迅,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恐归族”——— 不留恋是因为故乡已经和自己的记忆相去甚远,原本熟知的故乡变得陌生后,谁人又能不“恐归”呢?
与鲁迅的“恐归”一脉相承的,还有当代一些文人。“每年春节回老家过年之后回来,总要有一周多的时间,沉浸在失败、无力、沮丧、浮躁的情绪里难以自拔。”文化评论人韩浩月如是感慨。2009年年初,学者熊培云、媒体人孟波、文化评论人韩浩月、作家十年砍柴等人,在报纸上发表了一组“故乡沦陷”的文章,在他们的笔下,流露的是对故乡一些扭曲现象的痛心疾首。根据他们的描述,零星在一些地方,有地方黑恶势力与地方官员勾结在一起,努力攫取着故乡一切可攫取的东西,村头的老树、村旁的河流、有限的土地,都成了他们敛财的对象。而且,不只是故乡的山山水水变得支离破碎,故乡的人心,也已支离破碎。
在熊培云故乡村头那棵老树被村长以200元的价格卖掉之后,熊培云在一位村民那里得到了为什么没人反对村长卖树的原因,“如果我反对村长卖树,那我就和村长结了私仇,因为我的反对是针对村长个人;而村长卖树不会和我结私仇,因为他得罪的是大家,而不是针对我个人。”此外,“随着城市向农村的开放,许多青壮年常年都在外打工,对村里涉及公益的事务疏于过问和了解”,也是村干部动辄可以肆意妄为的重要原因。
相较于普通的因钱而生的 “恐归”,熊培云等人所恐的 “故乡沦陷”,其实是对当代中国不少地方价值失范、道德失常的控诉。只是,“沦陷”的只是熊培云们的故乡吗?你的他乡,也是我的故乡啊。
恐的不是归而是无“家”可归
“说实话,我有20年没有回家了。”网友“西安水电工”在帖子中流露出莫名的哀伤。现居西安的他,老家在周至楼观台,虽然离家很近,可是,他却回不去了。“老家仅有的房子日前倒塌了,故乡的人也几乎不认识了,回不去了。”字里行间,透露出的是无家可归的无奈。“我是故乡主人,却没有停留之地;我是故乡客人,却没有喝一口待客之水。”每次回到周至办事,来去匆匆中,都会留下一地迷茫。
回不去的,不只是“西安水电工”一人,还有农民工二代这个群体。“是农民不会种地,是工人没有技术,是知识分子没有文化,是城里人却被称作农民。”这几句话,形象道出了农民工二代的尴尬。对于故乡,他们是陌生的,也不愿回去;对于城市,他们却一直游走在边缘,难以融入。
虽然,咸阳人王海峰要求自己十岁的孩子,每周要给在咸阳老家的爷爷奶奶打两次电话,可是,两次电话能让孩子的心归于故乡吗?对于王海峰来说,他不知道他在城市中能干多久,有时也想回去,可是,回去之后,又能干什么呢?现在,故乡还有父母,可如果哪一天父母不在了,故乡还有家吗?似乎很难。因为在现在,偶尔回家的他,已成了很多乡党眼中的陌生人。
从道理上讲,我们每一个人都该是有一个 “家乡”。在那里,可以感受到土地的气息,可以将每一寸土地装入心中,可以熟稔地和每一个人打招呼、聊天,可以在遭受创伤的时候感受到温暖……然而,让人惶恐又尴尬的现实却是,越来越多的人,都找不到自 己的家乡了,都找不到自己可以保护的村庄以及大树了。
在城市化汹涌推进的进程中,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找不到属于自己的故乡了。既不属于城市,也不属于乡村,也不习惯漂泊与奔波。随地理意义上的家乡一并消失的,还有精神家园中的家乡。
观察
拿什么远离“恐归”拥抱故乡
年年恐归年年归。在很多“恐归族”那里,“恐归”只是思想上的挣扎,真正有勇气逃避回家的没有几个。但是,恐归族日益壮大的现实,却也在昭示着许多丰富且深刻的东西。
在我们的传统文化中,情系桑梓、落叶归根始终是重要的命题。哪怕关河万里,哪怕山高水长,有一丝回到故乡的可能,也要回到故乡。简单从个体来看,“恐归”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回家的人多了去了。但如果将“恐归”放置到传统背景之中后,我们会陡然发现,“恐归”解构的其实并不是某个个体的回家问题,而是我们骨子里的文化命脉。
社会学者费孝通曾说,“不应忽视了城乡之间的有机联系,如果其间桥梁一断,都市会成整个社会机体的癌,病发的时候城乡一起遭殃……”多半个世纪过去了,费孝通当年所诊断病症言犹在耳,我们不能让其以另外一种形式,普遍而猛烈地蔓延。
其实,仔细想想,今日之中国,浩浩荡荡的城市化进程,切断的何止是城乡之间的联系,在城市内部、在乡村内部,联系也在被切断。某种意义上,当代中国人,很多都在逐渐成为没有故乡的人。城市里的老楼老巷子,在轰鸣的机器声中变成了高楼大厦,昔日的老街坊老邻居,也散落到了城市的各个角落,开始了与新邻居老死不相往来的生活;而对于生于农村长于农村的人来说,农村艰难的现状,也使得很多人或呼朋唤友,或独自一人,或携妻带子,离开了属于自己的家,来到城市谋求生存,在他们的头上,有的只是生存的艰难。故乡,与生存的艰辛相比,已经颇为遥远太过模糊……
关于“恐归”,有人在呼吁,要像重视蚁族一样重视 “恐归”。其实,何止是要像重视蚁族一样重视恐归,恐归背后所包裹的东西,要远比蚁族宏大得多复杂得多。蚁族,说到底只是一个群体的不如意写照;而“恐归”,却是一种群体性的精神映照。大家熟悉的、留恋的人或物,已变了味道,或者不见了踪影。一边是心理意义上的故乡的逐渐消失,一边却还有也许值得留恋的东西使得回去看看,恐惧与纠结,自然而生。
工业社会中,每一个人都是孤独的;城市中,每一个人都是寂寞的。故乡这个词,让多少人无数次在梦中潸然泪下,每一个人都想拥有自己的故乡。然而,故乡的存在与壮大,归乡幸福感的勃发,更需要我们在文化上、在制度上给予养护。唯有每一个人都能口袋鼓鼓地有尊严地生活,唯有公平正义的阳光洒遍每一寸土地,我们方有远离“恐归”,热情拥抱故乡的心情与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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