艰难涨薪
2004年春节刚过不久,广东、福建、浙江等沿海地区开始出现“民工荒”。由于农副产品价格上涨,一些农民工选择在家务农,不愿回到工厂,不愿继续忍受恶劣的工作条件。
这一年,国家劳动和社会保障部发表《关于民工短缺的调查报告》称,珠三角地区12年来月工资只提高了68块钱,外来工月薪在600左右,长三角地区略高。工资不仅超低,需要以加班来获取,还常被拖欠。政府工程是拖欠工人工资的最大祸首,仅2001年各级政府拖欠的工程款就高达660.75亿元。中华全国总工会数据显示,到2003年,全国各行业共拖欠农民工工资1000亿元。
他们几乎没有任何社会保障及福利,直至“民工荒”的那年春天,农民工成为劳动力市场上的“紧俏商品”之后,政府才敦促企业为农民工支付法定的社会保险。
次年初,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农村研究部发布报告称,未来几年,中国需要推进户籍制度改革,创造将农民工转化为稳定的城市产业工人和市民的制度环境。
2004年,因为缺工,吕莲娟成了新科电子厂的正式员工。她有了工资卡。9月,她的底薪为440块,加班114小时,再扣除16块钱绿化费,最终能拿到1179块钱。两个月后,她开始有了养老保险。这突然的改善让她开心了好一阵子。
每一天,她6点钟起床,在6:50之前赶到无尘室的流水线上,开始清理磁头,到了下班,通常已是晚上七八点,天已经完全黑了——她难以见到厂外的太阳。每一天都累得腰酸胃痛,可她心甘情愿地忍受这一切,赚钱的唯一办法是,加班、再加班。
此后几年,工资缓慢提升着,直到2008年,新劳动法出台,底薪才被提到815块钱。这一年施行的《就业促进法》规定,农村劳动者进城就业享有与城镇劳动者平等的劳动权利。农民工的平等就业用法律的形式固定下来。同年,国务院加设新的办事机构——农民工工作联席会议办公室,专责处理农民工事务。
好景不长。9月,金融危机暴发了。押宝于出口导向的沿海中小企业纷纷倒闭,2500万农民工失去工作。他们大多数没有得到任何补偿,默默返乡,或是往其他地方迁徙。
吕莲娟所在工厂也遭到金融风暴的袭击。2009年开始,工厂不再让她加班。赚不到更多钱,她也“跟着感觉走”,跟着其他工人消极怠工,在正常上班时间,故意放慢速度,或者干脆站着不干活。
当不满情绪向生活蔓延之时,新的生命悄然降临。2009年6月,肚子里的小女孩已经4个月大了,吕莲娟忐忑不安地辞掉了工作。她想起那个挺着大肚子上班的工友,竟然生下一个浑身乌黑的婴孩,那孩子不久之后就死去了。4年前的一个早晨,她刚去上班,因为吸入过量消毒水,晕倒了。之后住院四十多天,除了医疗费,吕莲娟没有得到任何补偿。她经常头痛,她想那也许是工作落下的后遗症。
吕莲娟孤独地面对农民工群体共同的问题。他们不仅经常面临工伤的危险,还占据着90%职业病患者份额。有害的工作环境正在夺走这些他们赖以生存的最基本的资源,患上职业病似乎是家常便饭,维权却是举步维艰。
2009年,患肺尘病的河南工人张海超在维权无门后,只能跑到医院,“开胸验肺”,才最终引起关注,获得赔偿。职业病顽固的维权之门,因为一个农民工的悲怆之举,才艰难地得以开启。
无力消费
吕莲娟一家四口挤在下敦村一个小单间里,儿子睡一张床,她和丈夫、小女儿挤一张。小女孩总是哭闹,鼻涕滴答。没有衣柜,衣服都挂在儿子的床尾。房租一直涨,她在村里辗转换了几个住处。这个几平米的小单间,一个月要花去300块钱。
阳台用铁皮遮顶,铁皮挖出一个洞,让阳光透进这个潮湿的小房间。阳台一端用来做饭,一端是卫生间。下雨时,她就把小煤气炉拖进房子,在地上做饭。
儿子王大顺是去年接过来的。过去10年间,他都随着外婆留在老家。为了省去春运的费用,夫妇俩也从未回家过年——来回的车费要700块钱 ,是平常的两三倍,过一次春节,要花去一两个月的工资。如今儿子长大了,外婆渐渐管不住他。吕莲娟害怕他像村里其他留守儿童,去网吧上网,沉迷于游戏,或是像那个14岁的孩子,吸毒过量而死于非命。
因为户籍制度,农村户口的王大顺没法享有城市的义务教育。到了东莞,他只能在附近的农民工子弟学校就读。一年的学费将近5000块,她退回来的社保金,只够支撑他读两年书。
辞去工作后,一家四口都要靠丈夫一个人养。他在工厂打工,每天工作12个小时,没有任何保险及福利。扣掉300块的伙食费和32个小时休息费,每月只能拿到1400块。
比起10年前, 生活变得更糟糕。她的工资从未超过两千块,底薪最高的一个月,加班100小时,最终也只能拿到1949块。物价却一路飞涨:2000年,100元能买到100斤好大米;2010年,100元只能买到四十多斤普通大米。根据国家统计局数据计算,10年间,物价总上涨为25.37%。
猪肉涨价后,吕莲娟便极少吃。前几天生日,才买了5块钱猪肉煮白萝卜庆祝一番。但她坚持每天煮一个鸡蛋给女儿吃,孩子是她通往未来的入场券。她想着,即便没有储蓄,没有保险,有了孩子,她就不至于老无所依。
家里几乎没有电器,那台小小的电视,起初吕莲娟因为怕浪费电而不愿意买,还是在丈夫的坚持下,花上60块钱在废品站买来的。
10年来,最大的消费是去年为儿子学英语买的影碟机,花了将近500块钱。可儿子并不喜欢学英语,影碟机被废弃在一边。他想回家了。他怀念在家乡的河里恣意游泳,怀念在田野间和小伙伴戏耍。他开始在学校里结识老乡、组成阵营,对抗那些欺负人的孩子。他个头矮小,每天都挨人打,可他总是全力反击。“打不过也要打”,这是12岁的王大顺最新领悟的道理。
吕莲娟想,这个城市永远不属于自己。她也想着回去,可是,老家没有房,结婚时用的屋子还是借来的,再说,生了第二胎回去还要被罚款。
最近一年,中国从金融危机中恢复过来,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民工荒。她就想,现在工厂都缺工人,也许还会有机会呢?
在去与留的彷徨之间,在随时准备迁徙的不确定之中,在展望未来一片茫然之时,吕莲娟唯一确定的,就是尽可能节省,最大限度地减少消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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