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林子像一块面团了，四面都在鼓，鼓了就陷，陷了再鼓;接着就向一边倒，漫地而行的;呼地又腾上来了，飘忽不能固定;猛地又扑向另一边去，再也扯不断，忽大忽小，忽聚忽散;已经完全没有方向了。然后一切都在旋，树林子往一处挤，绿似乎被拉长了许多，往上扭，往上扭，落叶冲起一个偌大的蘑菇长在了空中。哗的一声，乱了满天黑点，绿全然又压扁开来，清清楚楚看见了里边的房舍，墙头。老头就住在那里。在那里。

　　老头七十多岁，姓名不详。乍一看是个瘦骨伶仃的老头，黑黢黢的双颊深凹进去，棱角分明的下巴颏硬生生凸出来。只是，这般如枯涸河床的脸上却嵌着一双精明的眼睛，眸子里闪烁着的是什么?

　　林子的形状愈发飘忽不定了，沙啦啦作响的节奏也急了。

　　老头开始干活了。热锅，做饭，收衣服，动作娴熟。村子里的人起初还劝他早该成个家，但他总一推再推，最终草草了事，至今已经一个人生活近四十年了吧。

　　老头本是有媳妇儿的，在老头还不是老头的时候。老头是个知识分子，文革时期遭到迫害，无奈背井离乡，待平反后返回故里才发现妻儿已离开多年，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本以为回了家，见到妻儿，苦难的日子也就尽了，可谁知满心的期许最终只留下这空空的房舍与杂草丛生的墙头。他最终没有离开，并不是奢望妻儿的归来，或许是太依恋故土了吧。

　　老头也曾怪世事多变，人生无常，可无论经历多少生离死别，人生悲苦，春天都会如期而至，从不失约。爱过的人，发生过的苦难，一幕幕远去，不复重来。

　　林子忽地一陷，惊起一片飞鸟。

　　一股腥气扑到鼻子里来，夹携着湿润的泥土的芬芳，充足的氧气把林子胀得饱饱的。云还没铺满天，地上已经很黑了。隐隐的雷声一阵紧一阵松地滚着，一切都低下了头，闭着呼吸，很慌乱地躲藏起来。暴风雨要来了，老头这样想着。

　　说时迟，那时快，大滴大滴的雨就落了下来。风、土、雨混在一起，连成一片，横着竖着都灰茫茫冷飕飕，辨不清哪是树、哪是地、哪是云，四面八方全乱、全响、全迷糊，地上射起无数箭头，房屋上落下万千条瀑布。

　　倏地一声狂风袭来，房舍的顶盖被刺啦一声掀开，在风中艰难地挺立着。老头吃了一惊，推开房门，顶着风雨，搬来梯子，取来木材。这是做什么?在这魔鬼般恐怖的暴风雨的侵袭下，天空在颤抖，大地也在胆怯地震动，他这个干柴嶙峋的瘦老头能做什么?可是，的确，他的的确确在这样的暴风雨中站立着，像一个英雄，像一个武士，在向天，向这暴风雨宣战，就像他从不相信命运会把他击倒一样，这暴风雨也定赢不了他，老头这样坚信着。

　　攀上梯子，湿漉漉的阶梯有些打滑，老头只得死死抓着两边的扶手，两只手几乎承担着全身的重量。手腕有些酸痛了，意识也有些模糊了，偌大的雨滴打在脸上干扰了视线，老头没办法用手擦拭雨水，只得愣愣地接受这暴风雨的摧残。没办法躲避，也没办法还击，那就只能迎难而上，向上，向上!

　　老头的一股猛劲儿，惊得这风雨也哆嗦了一下。

　　终于爬到了屋顶，被风掀起的顶盖已经是狼藉不堪，老头的力气几乎耗尽，暴风雨却依旧嘶吼着不留半点儿情面。老头想要将顶盖压下却被风顶住不得动弹，这次是比什么?比力气吗?这你可赢不了我。老头这样想着。双手顶住顶盖，双脚卡在屋顶的凹槽支撑身体，就这样一使劲儿，一蹬，一推，顶盖被刷的一下压了上来，老头奋力一扑，用身子压住盖顶，迅速地固定好。

　　雨变得零碎了，风也消停了，这场惊心动魄的生死搏斗，以老头的胜利落了幕。这是第多少次的搏斗，老头早已不记得了。

　　云散了，雨住了，阳光漏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