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林子像一块面团了,四面都在鼓,鼓了就陷,陷了再鼓;接着就向一边倒,漫地而行的;呼地又腾上来了,飘忽不能固定;猛地又扑向另一边去,再也扯不断,忽大忽小,忽聚忽散;已经完全没有方向了。然后一切都在旋,树林子往一处挤,绿似乎被拉长了许多,往上扭,往上扭,落叶冲起一个偌大的蘑菇长在了空中。哗的一声,乱了满天黑点,绿全然又压扁开来,清清楚楚看见了里边的房舍,墙头。
全息立体画面定格在此处,老师问:“有没有人选择这里?”
几个孩子无精打采地打着哈欠。这是一个孩童组成的大学天才哲学班。因为人类认知遗传技术的发展,所以他们早已继承了长辈们的知识,可以毫无障碍地上大学哲学课,此次他们的课题是:研究自然对人类哲学发展的影响。利用电脑模拟系统,他们将在不同的自然环境内进行实践,从而对课题进行深入理解。
这时,一个瘦骨嶙峋的手臂举了起来,紧接着是一声童稚的回应:“我。”
老师一看,原来是那个叫骡的小男孩,羸弱的身躯上搭着一件粗布长袍,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股坚毅的神色,如墨的大眼睛流露出深沉的忧郁。
班里哄堂大笑。也是,在这个想象力爆炸的集体里,有人选择当庄子身边的蝴蝶领悟道义,有人选择去木星上的大红斑风暴里寻求刺激,然而,他却要在这个中国北方的不知名的小树林中进行实践。
这时,骡自信地说:“顶级的美食由最寻常的材料制成,最深刻的哲理从最普通的角落领悟。”
“所以,最难听的名字由最疯狂的人想出!”一个孩子接话道。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老师制止了学生,骡却毫无愧色。他开始低头沉思,犹如他那痴迷于哲学而发了疯的父亲。
孩子们陆续躺进巨大的金属胶囊里,头上贴满了电极,电线和透明管子交错着聚在胶囊外显示屏下。
启动——
显示屏下的管道流入一股既非液体又非固体的黏稠的荧光物质,缓缓注入胶囊里。紧接着胶囊微微震动,与此同时,显示屏上开始出现各种各样的奇异的画面。骡躺在一个胶囊里,渐渐的,他的身体被麻痹了。再一会儿,他的头仿佛突然被压成一个小球,顺着管道滑过。再一睁眼,骡愕然之极——他变成了一棵树!
他的视野从未如此开阔,村社、远山、孩童、庄稼地、头顶如墨的乌云都能尽收眼底;
他的身体从未像这样注满生命的力量,脚稳稳当当地深入几十米下的土地,腰杆挺得笔直,头上手上高傲地顶着硕大的树冠;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快活,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他的幽绿的树叶上,没有疼痛,只有清凉。一阵阵气流在耳边呼啸而过,他身体里的猫头鹰幼崽又朝草窼里缩了缩,睁着一双惶恐而好奇的琥珀色眼睛,让他心里直痒痒……
他兴奋地摇动着僵硬的树枝,在心里发疯似得大喊:“再来些风雨!再来些风雨!全都来吧!”
狂风怒吼不止,暴雨倾盆而下,人家的篱墙东倒西歪,树叶在哗啦哗啦作响。只有自然的声音。
骡抑制不住地颤抖,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强烈地感受到生命的存在,连同他的心跳,他的意识,他的呐喊,都在这自然中获得了永恒。
生命是如此脆弱而渺小,唯有融进自然,才能逼近永生。
就在这里当一棵树吧,还研究所谓的哲学做什么?
他在这场暴风雨的交响乐中,舒服地伸了伸懒腰。
其他的孩子都跌跌撞撞地从胶囊里爬出来了,唯有骡永远地躺在了那里。
据孩子们说,那个冰冷的尸体上,挂着一个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