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室内外
"他害怕每个月“需要几千乃至上万元治疗费用”的脑瘫儿,会将一家人连同孩子自身重新拖回“行尸走肉”般的生活。"
从医十一年的罗军回忆,即使经历了一千余例手术,这个凌晨所进行的仍是一次“最为困难、颇多曲折,却不少奇迹”的“搏斗式抢救”。而手术室外的陈立,则度过了一生中“最漫长、难熬、痛苦”的夜晚。
凌晨4时许,王静被送入手术室。罗军当时判断,由于脐带血栓,导致了胎儿缺氧,而一旦缺氧超过八分钟,婴儿即会死亡。罗军决定实施剖腹产,尽快取出婴儿。然而这时,产妇的宫口却幸运地迅速打开,具备了一切进行顺产的条件。
半小时后,一个男婴诞下,4斤半重。
胎儿全身娩出后,罗军为他揩干羊水,采取保暖,并进行国内通行的新生儿健康状态评估——阿氏评分。好运并未延续:新生儿的呼吸与心跳均不正常,全身苍白如纸,评分仅2分,属于3分以下的重度窒息状态。
情况危急,遵照惯例,罗军示意护士告知家属陈立,就立即转入对孩子的抢救中。直到今天,他仍对一个细节印象深刻:由于极度缺氧,孩子完全失去了肌肉张力,但小小的四肢仍微微地颤动着,嘴巴张大,极力地想要吸气。
“即使是再虚弱的孩子,也有呼吸的欲望。”罗军说,那时脑子里就一个念头:我要救活他。
而此时,孩子的父亲陈立则呆立在走廊外,往昔今日的种种困难“就像跑火车”一样,在他脑子里呼啸而过。他反复权衡,艰难地“想要做一个决定”。
原本,陈立把即将诞生的第二个孩子,视作生活的全部希望,如同他作为家中次子所承担的。陈立曾有个哥哥,初中还没读完就跑出村子,想到新疆打工,中途走丢了。父亲绕着中国转了好几圈,没找到,回来吐血,没过几年就死掉了。母亲支持着他读完大学,而他也担着母亲的全部希望:一定要出人头地。
2002年大学毕业后,他就来到深圳,在一家工厂搞设备维修。每个月3000块。干了几年,结了婚,生了孩子,却愈发觉得“活得像行尸走肉”。他也曾想回家,开个网吧,种种菜,一家人悠哉悠哉。但每次一想到患着冠心病、整日望子成龙的母亲,就只能作罢,继续回到那间500块钱房租的小屋。
他最终还是崩溃了。2008年,媳妇惹哭了母亲,他愤怒地离了婚。心情糟透,就干脆连工作也辞掉。整日“呆在黑屋子里”,无所事事。自闭了大半年之后,才好不容易“决定重新开始”。
抱着“宁做创业狼,不做打工狗。宁愿睡地板,也要做老板”的心态,陈立和朋友在2009年合作开了一间小公司,出租电脑。后来,还在网上认识了现在的老婆,并迅速结婚、孕子。
如今的日子,其实也不能算好过。借钱买电脑,出租给企业,刚收回成本,电脑就贬值、损耗到不能用了。只能一直借钱,并一直还钱。妻子常笑他是“负翁”——“资产永远负数、人生正在贬值的老翁”。
但陈立总想:“总算是个新开始,不是么?”他盼望着孩子能健康降生,公司的业务也能慢慢稳定。他未曾想到的是,医生一句“脑瘫”的判断,就能如此轻易地刺穿了他努力涂抹的坚强外壳,透出生活本就脆弱不堪的晦暗底色。他害怕每个月“需要几千乃至上万治疗费用”的脑瘫儿,会将一家人连同孩子自身重新拖回“行尸走肉”般的生活。
他害怕本就“丧失了稳定保障”的生活,会因孩子“不稳定的将来”而愈发摇摇欲坠。
手术仍在继续,但父亲已经决定放弃。
“你们不要抢救了”
"奇迹出现了,孩子的鼻翼轻轻翕动,开始了自主呼吸;血液恢复循环的作用下,皮肤颜色也迅速转红。"
等了大约半小时,哐当一声,一个护士打开门,走出来,告诉陈立:“你老婆生了一个男婴,但状况危急,没有呼吸和心跳。”陈立以为孩子不行了,叹了口气,说:“小孩我不要了,你们不要抢救了。”护士愣了一下,说回去告知医生,走回了手术室。
他说,听见关门声,就好像听见“心里有一块地方塌掉了”。
是罗军让护士出来通知陈立的。这仍然是他“把最坏的可能性告诉家属”的职业习惯。但在传话的护士通过数道安检严格的铁门进出手术室的五六分钟,“死亡意愿”送抵手术台的途中,手术台上的抢救仍在继续。
这五六分钟,也是救治新生儿缺氧的关键时期。时间窗一旦闭合,婴儿将窒息而亡。罗军想要救活这个孩子,还有另一个重要理由:在他接生的一千多个孩子中,只有一个孩子夭亡,原因同样是脐带血栓引起的婴儿窒息。
罗军回忆,遵循以往熟练操作的流程,他首先是清理呼吸道,采取15度头低足高位置,以减少咽喉、气管的弯度,并用吸痰管轻插咽部清除粘液及羊水;紧接着,气管插管,在喉镜直视下用低压吸除羊水,再用导管缓慢插入婴儿声门下,抽吸呼吸道深部的羊水及分泌液,使呼吸道通畅并促进自主呼吸;最后则是心脏按压,采用双拇指法按压胸骨中部,每分钟90次……
很快,罗军看到了让他心潮澎湃的一幕:孩子的鼻翼轻轻翕动,开始了自主呼吸;血液恢复循环的作用下,皮肤颜色也迅速转红,几乎一瞬间,“像一个奇迹”,罗军说,一个苍白的孩子变得红润起来,像个饱满的苹果。
阿氏评分也达到了6分。因为气管插在嘴里,孩子没有啼哭,安静的手术室里,罗军听到许多人长吁了一口气。他抬头看着儿科医生、麻醉医生、助产士,彼此会心地笑笑,心才放了下来。“孩子救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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